拆桐花烂漫,乍疏雨,洗清明。正艳杏烧林,缃桃绣野,芳景如屏。倾城尽寻胜赏,骤雕鞍,绀幰出郊坰。风暖繁弦脆管,万家竞奏新声。

盈盈,斗草踏青人,艳冶递逢迎。向路傍往往,遗簪堕珥,珠翠纵横。欢情对佳丽地,任金罍罄竭玉山倾。拼却明朝永日,画堂一枕春酲。

——宋·柳永:《木兰花慢·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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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花绽放,杏花盛开,桃花灿若云霞,人们倾城出动,寻芳觅胜。踏青的人是如此地多啊,路旁遗落了数不清的珠翠簪环……柳永的长调慢词用光艳明媚的色调描绘出宋代人清明时节踏青的热烈场面,不由人跃跃欲试,恨不得马上加入踏青的人群中去,赏花,斗草,歌舞,亲自去领略那份闲适、惬意与纵情……

是啊,当几番朗日酥雨交替,驱走了冬天的萧索冷清,当骀荡春风吹醒了草,吹开了花,吹绿了柳,吹蓝了天,吹来了鸟鸣,“猫”了一冬的人们,有谁能够在春的呼唤面前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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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有位哲人说过,“人类难逃死亡的噩运,因此尘世生命就是有限的,这是对人类最大的挑战。”每个人都必然走向死亡,每个人却都又希望生得长久。也正是在这不可解决的向死而生的矛盾之中,人们对生有着深刻的感悟,也积极追求着现世的快乐与幸福。尤其当美好的生命在驱驱行役中渐渐老去之时,人们会不自觉地流露出对韶华、对生命的无限留恋和追慕。

生命是人的终极价值所在,人们热爱生命。人们热爱生命,便会热爱春天。因为春天是万物复苏、欣欣向荣的生命的季节。溪畔枫杨的爆芽,河边柳枝的抽绿,园里红杏的初绽,筑巢燕子的呢喃,无不是生命力量的彰显。是的,大凡人热爱春天,热爱春天的物象,知道春天不在封闭的房间里,而在广袤的田野中,便会走到户外去游玩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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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青习俗的形成,正源于人类对春天的热爱,也因而是源于人类对生命的执著。或者换句话说,踏青,就是人类的一种内在需求。更何况,经验证明,踏青确实有助于养生。去踏青,可以采掘沾着晶莹露珠的鲜嫩野菜, 可以蹲在清澈见底的小溪边摸蟹钓鱼,可以在温暖的阳光中打几个滚, 可以在如毯的草坪上嗅野草的芬芳,也可以踢踢球,或者放放风筝,总之,倘佯在风和日丽翠色欲滴的大自然中,呼吸变得均匀,血压变得平稳,新陈代谢加快,机体功能得到良好的调整,心情也会愉悦安宁。民间的许多说法,如“佬小踏青,耳聪目明”、“老人踏青,返老还青”等,正是对踏青养生作用的艺术化归纳。

更何况,踏青时候还有许多平时见不到的玩艺儿可饱眼福。据明《西湖游览志余》卷二十载清明节苏堤一带:

“桃柳阴浓,红翠间错,走索、骠骑、飞钱、抛钹、踢木、撒沙、吞刀、吐火、跃圈、筋斗、舞盘及诸色禽虫之戏,纷然丛集。而外方优妓,歌吹觅钱者,水陆有之,接踵承应。又有买卖赶趁,香茶细果,酒中所需。而彩妆傀儡、莲船、战马、饧笙、鼗鼓、琐碎戏具,以诱悦童曹者,往往成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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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高粱桥”一带:

“骄妓勤优,和剧争巧。厥有扒竿、筋斗、(口到)喇、筒子、马弹解数、烟火、水嬉。扒竿者,立竿三丈,裸而缘其顶,舒臂按竿,通体空立移时也。受竿以腹,而项手足张,轮转移时也。衔竿,身平横空,如地之伏,手不握,足无垂也。背竿,踝夹之,则合其掌,拜起于空者数也。盖倒身忽下,如飞鸟堕。筋斗者,拳据地,俯而翻,反据,仰翻,翻一再折,至三折也。置圈地上,可指而仆尔,翻则穿一以至乎三,身仅容而圈不动也。迭案焉,去于地七尺,无所据而空翻,从一至三,若旋风之离于地,已则手两圈而舞于空,比卓于地,项膝互掛之,以示其翻空时,身手足尚余间也。(口到)喇者,掐拨数唱,谐杂以诨焉,鸣哀如诉也。筒子者,三筒在案,诸物械藏,示以空空,发藏满案,有鸽飞,有猴跃焉。已复藏于空,捷耳,非幻也。解数者,马之解二十有四,弹之解二十有四。马之解,人马并而驰,方驰,忽跃而上,立焉,倒卓焉,鬣悬,跃而左右焉,掷鞭忽下,拾而登焉,镫而腹藏焉,鞦而尾赘焉,观者岌岌,愁将落而践也。弹之置丸童顶,弹之碎矣,童不知也。踵丸,反身弹之,移踵则碎,人见其碎,不见其移也。两人相弹,丸适中,遇而碎,非遇,是俱伤也。烟火者,鱼、鳖、凫、鷖形焉,燃而没且出于溪,屡出则爆,中乃其儿雏,众散,亦没且出,烟焰满溪也。”各种杂耍儿活动精彩纷呈,令前来游观的人大开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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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爱好踏青者就绝不仅仅是包括柳永在内的芸芸宋代人。

春秋时期的郑国人,就多有踏青者。《诗经·溱洧》中有一段男女之间踏青戏水的欢乐场面: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矣。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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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溱洧风光好,河水哗哗泛春潮的大好时节!一群群青年男女,手拿芬芳香兰草,沿河游玩。诗篇还用特写的镜头,记录了一对恋人的谈话:妹妹说:“到那边去看看?”哥哥说:“我已经去看过了。”妹妹说:“咱们再去看看嘛。洧河那一边,地方真大乐陶陶!”于是乎,阿哥阿妹在一道,亲亲热热相调笑,送一束芍药把情意表!由此可以想见,春秋时期郑国人的春游之俗,是何等的热闹繁盛!

我国伟大的思想家、教育家孔丘先生和他的弟子曾晳,也是春秋时代的踏青爱好者,且喜欢与朋友弟子结伴同行。据《论语》记载,有一次,孔子让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等几个弟子各言其志。曾晳就说自己的志向就是“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弟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对此深表赞同。暮春时节,与朋友相邀,同到野外欣赏无边光景一时新,用沂河水洗洗脸,在舞雩台上吹吹风,唱着歌儿回家转,确实是极惬意的事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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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代的人们,仍然有春游的做法。张衡的《南都赋》描写尤详:“于是暮春之禊,元巳之辰。方轨齐轸,祓于阳濒。朱帷连网,曜野映云。男女姣服,骆驿缤纷……于是齐僮唱兮列赵女,坐南歌兮起郑舞,白鹤飞兮茧曳绪。修袖缭绕而满庭,罗袜蹑蹀而容与……夕暮言归,其乐难忘。”其场面之繁华,其士女之杂集,其于春游之爱深,与柳永描绘的宋代盛况并无二致。

魏晋南北朝时期,依然盛行踏青之举,这从北周庾信的《春赋》中可见一斑:正是“新年鸟声千种啭,二月杨花满路飞”的季节,男男女女纷纷走出户外,“开上林而竞入,拥河桥而争渡。出丽华之金屋,下飞燕之兰宫……影来池里,花落衫中”。品美酒,享佳肴,所谓“石榴聊泛,蒲桃酦醅。芙蓉玉碗,莲子金杯,新芽竹笋,细核杨梅”。又有丝竹歌舞、走马步射之乐。而到了三月三日,人们又来到树下河边祓禊[1]游玩。“池中水影悬胜镜,屋里衣香不如花。”人人都知道,池水照出的人影比镜中的美啊,屋里的衣香哪比得上田野的花香?所以“百丈山头日欲斜,三晡未醉莫还家”,这些耽于春游的人们,不到天晚不到喝个酩酊大醉是断然不肯回家的。大唐是个盛行娱乐的时代,唐朝人更不会辜负大好春光。所以“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所以“著处繁华矜是日(指清明),长沙千人万人出”。唐代以降,历宋元明清,国人对于踏青的热爱并未稍减,直到21世纪的今天,冰雪的融化,迎春花的绽开,小草的泛绿吐芽,都让不少人为之心动,迫不及待地走出家门去寻找更多春的消息了。及至桃红柳绿,牡丹盛开,游春踏青的人就更加络绎不绝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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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指出的是,由于春天是一个季节,是一个较长的时间段,而且不同的时间段春的浓淡不同,景致不同,更何况我国幅员辽阔,各地春天到来的时间不一,所以各地踏青的时间便也不那么统一,在一地也并非只有短短的几天可以去踏青。但这并不意味着踏青没有一个相对固定的时间。至少从文献资料的记载来看,自魏晋至唐朝,上巳日(农历三月三日)踏青是更为普遍的习俗。这一天,在西晋时期的洛阳,“王公以下,莫不方轨连轸,并南浮桥边禊,男则朱服耀路,女则锦绮粲烂”。在南朝梁的建康,“都人野老,云集雾会,结轸方衢,飞轩照日”。唐朝的三月三是个盛大的节日,“上巳曲江滨,喧于市朝路。相寻不见着,此地皆相遇。日光去此远,翠幕张如雾。何事欢娱中,易觉春城暮。物情重此节,不是爱芳树。明日花更多,何人肯光顾”。刘驾的这首《上巳日》给人只有在上巳节人们才会出来寻花探春的印象,显然夸大了上巳节在时人心目中的地位。但结合“巳日帝城春,倾都祓禊辰”(崔颢《上巳》)、“佳人祓禊赏韶年,倾国倾城并可怜。拾翠总来芳树下,踏青争近绿潭边。公子王孙恣游玩,沙场水曲情无厌……绿水残霞催席散,画楼初月待人归”(万齐融《三日绿潭篇》)等描写,刘驾《上巳日》又多有可信之处。唐代人确实格外看重三月三的春游。

但也正是在唐代,寒食节盛行,清明节兴起,踏青也开始比较集中于这两个节日期间进行。类似“今年寒食好风流,此日一家同出游”(元稹《寒食日》)、“万骑出都门,拥在香尘里”(邵谒《长安寒食》)、“轩车竞出红尘合,冠盖争回白日斜”(胡曾《寒食都门》)、“游人恋芳草,半犯严城鼓”(李正封《洛阳清明日雨霁》)、“延兴门外攀花别,采石江头带酒逢”(郑准《江南清明》)等等诗句,都说明了这一事实。踏青之所以开始相对集中于寒食清明期间进行,应该和唐代寒食清明扫墓习俗的普遍流行密切相关。要扫墓便不能不去墓地,墓地又总是被安置在离生活区较远的山野之中,山野自然是春意显露之地,故而在一定程度上踏青可以被视为扫墓活动的伴生物。所以,我们能看见文献中有如下的记载:“三月清明日,男女扫墓,担提尊榼,轿马后挂楮锭,粲粲然满道也。拜者、酹者、哭者、为墓除草添土者,焚楮锭次,以纸钱置坟头……哭罢,不归也,趋芳树,择园圃,列坐尽醉……有歌者,哭笑无端,哀往而乐回也。”但是,话又说回来,当扫墓者在缅怀死者的悲伤里格外感受到生命的可贵与短暂时,会不由自主萌发出不让良辰美景虚设的欲求,那么此时,踏青便不再是一种伴生物,它本身就是意义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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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以后,随着清明节地位的上升,寒食节、上巳节地位的下降,乃至后两者的日渐衰微,踏青越来越成为清明节的习俗内容。这一变化在宋代已见端倪。“四野如市,往往就芳树之下,或园囿之间,罗列杯盘,互相劝酬。都城之歌儿舞女,遍满园亭,抵暮而归”,说的是北宋京城汴梁清明节郊游的状况,“就名园芳圃、奇花异木之处”,或“彩舟画舫,款款撑驾,随处行乐”,是吴自牧《梦粱录》谈到南宋杭州清明节的情景。我们上面引用的柳永词,所反映的也正是南宋清明踏青的盛况。当时政府还规定,每到清明节来临,太学放假三天,武学放假一天,鼓励学生游玩踏青。宋代以后,清明踏青更加普遍。明人刘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中说:“是日簪柳,游高粱桥,曰踏青。”又据黄仲琴的描述,民国时期的广东漳州,“遇清明节,则呼朋结队,游行郊外,为踏青之举”。在山东博兴,俗以为“清明踏了青,不患脚疼病”,所以这天踏青者尤其多。[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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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生踏青,攀个好亲。”春天是春情萌动的季节,男男女女外出踏青又为彼此的相识交往提供了可能,所以踏青时节总会有一些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发生。其中最著名的,当然是崔护“人面桃花相映红”的佳话。据《唐诗纪事》载,参加科举考试没有成功的崔护,在清明节独自到长安城南游玩,至一村户,见花木丛萃,寂无人声。他走上前去敲门。过了好久,才有一女子隔着门缝问来人何事。崔护说自己“寻春独行,酒渴求饮”,讨杯水喝。那女子打开门让崔护进来,端水给他喝,自己则倚着桃花,情意绵绵地看着崔护。崔护临行时,女子送到门外,似有恋恋不舍之意。来年清明节,崔护追忆往事,情不可遏,又往探视,见门院如故,只是门上了锁。惆怅之余,崔护挥笔在门扉上题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这则在《唐诗纪事》里到此为止的故事,在冯梦龙的《警世通言》里还有了一段起死回生的曲折情节。话说崔护题诗后的第二天,他因放心不下又去探看,这次出来一个老人,说崔护杀了自己的女儿。并说自从去年崔护走后,女儿就“昏昏如醉,不离床席”。但昨天她突然说:“去年今日曾遇崔郎,今日想必来也。”“走到门前,望了一日,不见。转身抬头,忽见白板扉上诗,长哭一声,瞥然在地。”一夜不醒。早晨忽然睁开眼说崔护来了,果然就来了。老人请崔护进去一看。不料想崔护刚进门就听见里面哭了一声,再看时,那女子已是死了。崔护是又惊又痛,“便走到床前,坐在女儿头边,轻轻放起女儿的头,伸直了自家腿,将女儿的头,放在腿上,亲着女儿的脸道:‘小娘子,崔护在此。’顷刻间,那女儿三魂再至,七魄重生,须臾就走起来。”后来,二人就结了婚,崔护发迹为官,夫妻一世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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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似的爱情故事总在清明节期间发生,如《金明池吴清逢爱爱》”(《警世通言》卷三十),《聊斋志异 ·阿宝》,都讲述了因清明节踏青而引发的爱情故事。而这些爱情故事的上演反过来又增加了清明节的文化内涵,也因此更让世人多了些对踏青习俗的参与和关注。

注释:

[1] 到水边洗濯,洗去宿垢,叫做祓禊。俗以为祓禊可以却凶驱邪。

[2] 不过,话又说回来,唐代以后踏青成为清明节的习俗,并不意味着踏青只是在清明节里才能举行。事实上,在南宋的杭州,人们自元宵节一过,就开始外出郊游了,俗曰“探春”。清朝嘉庆年间修纂的《汉阳县志》也载当地的人们“二三月间,各于月湖堤上,桃柳阴中,选胜携觞,倾城游宴,或泛舟绿水,或结伴芳洲,帘影波光,往来如栉”。而在四川、云南等地,二月初二日就是“踏青节”,在上海,农历二月十二花朝节,也是踏青赏红的好日子。

文 | 张勃

图源 | 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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