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影像之树

三月底的香港,博览道上人头攒动,全球艺术行业的目光聚焦于此。亚洲地区最受瞩目的艺术盛会,巴塞尔艺术展香港展会如期举行。在这里,人们与全球顶尖的艺术家、画廊相遇。

在此次巴塞尔艺术展香港展会上,小红书艺术作为独家中文社交内容合作平台,邀请观众线上观展,感受全球艺术风向。长期以来,小红书艺术关注优秀的青年艺术家,希望将他们引入大众视野,为观众带来全新的艺术审美与文化体验。

NOWNESS携手小红书艺术,将目光投向本次展会“艺术探新”单元,寻找那些尚未进入大众视野的青年艺术家们。我们与一位来自香港的年轻影像艺术家相遇 —— 影像档案的创作如何将过去串联,与当下产生连接与共振,抵达普通人的历史?香港如何化身一条狭道,参与并见证近百年来的人口流散与迁移?

李继忠肖像

艺术家李继忠给出了他的答案:他不关心那些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宏大事件,他是一个采拾者,捡起的是人微言轻的私人历史,与突然降临的个人命运。

我们邀请了一位作者,写下了ta关于艺术家李继忠本次展出作品《邪念树》的艺术侧写。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胶片特有的颗粒感与饱和度氤氲出一种复古感,显像管电视摆放在上了年岁的桌凳上,新闻档案与文献照片暗示了一段段隐秘历史。令人目不暇接的香港巴塞尔的艺术场景中,艺术家李继忠用《邪念树》向观者发出一则伫足的邀请——只消在展厅流连片刻,就可以感到折叠的历史渐次打开,让那些迷人的颜色与形态延展出深度与复杂情景。

李继忠:邪念树,展览现场,2024

这件六频影像装置按时序串联起广州与香港之间六个似乎不相关的历史时刻:暂不动香港 (1949)、克什米尔公主号事件(1955)、广场绿化事件(1957-59)、边境石膏腿事件(1961)、广州东站事件(1962)、山中别墅事件(1965)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被艺术家称作“事件”的,不同于平日我们从历史书中读到的那些宏大时间的标记,更多是艺术家在历史档案里的自主摘选。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李继忠,《邪念树》,影像静帧,2024

艺术家虚构了一位在中港之间从事秘密工作的叙述者Y。她的个人生命经验串联起风云暗涌的往事,却总是落脚到在历史洪流中个体微不足道的挣扎与困惑。拿起听筒附耳过去,中低音的女声独白暗示了主角性格里的坚韧与决绝,广播里读报的男声似是在宣告即将降临的命运。有意为之的音画不调让叙述转为若即若离的呓语,仿佛主角一时浮沉在命运中,一时游离在人世之外 —— 成为偶尔迷途尘世的山间之灵,抑或穿梭在时代之间历史的幽灵。

《邪念树》灵感来自于一段真实的生命史。2018年,李继忠受邀参与大馆当代美术馆“张三李四收藏展”时遇到一位耄耋之年的婆婆。老人的一生充满传奇色彩:战时出生,儿时跟随母亲辗转澳门、香港、广东,毕业后在青岛做酿造师,而后赴香港投奔父亲并定居下来,在国货公司做售货员。经历了二战尾声、新中国建国、“文化大革命“、五月风暴、九七回归、金融危机等重大事件,后半生却成为积极的社会工作与行动主义者。

李继忠,《邪念树》,影像静帧,2024

和平年代生活的你我很难想象人生可以如此跌宕起伏,而婆婆的惊心动魄却又是隐匿的:母亲战时就在广东从事地下活动,新中国成立后转为教育干部;父亲在港英政府时期投身报业继续从事地下工作,与彼岸互通有无。身份与地域区隔之下,父母婚后始终未曾相伴,而婆婆定居香港后难以见到母亲。李继忠在接下来的三个月内数次采访她,邀请老人分享她的人生故事。这份口述生命史留在他的私人档案库中,静静等待了六年。

灵光时刻是需要等待的,如同大多数人的生命故事始终等待被人捡拾。就像小时候的历史课堂上,那些遥远的人事从未真正穿过时间抵达他;长大后,他却不自觉地返回历史。

2012年,李继忠受到时事启发,希望了解书本报章之外的本地历史。走入档案馆,手指触及那些精心包裹的纸面时,文件上的灰尘仿佛都加持了历史的重量。档案诚然令人着迷,但很快他便发现,吸引他的并非历史带来的某种确凿感。历史学科训练强调“历史真实”,要求研究者用实证材料进行严谨论证。但如果我们对于当下有意或无意地持有偏见,档案是否注定难以承载异见?有朝一日我们称之为历史的事物,在发生的那一刻总叫人应接不暇。孰是孰非,都要后人来断;而渺小如你我,生时一天天挨过的是命运,哪曾想过死后成为人们口中的历史?

李继忠,《邪念树》,影像静帧,2024

一位艺术家的历史观和时间观势必映照在创作过程里。与许多以影像为媒介的艺术家不同,李继忠不是钻研剧本、绘制分镜,再定向拍摄。他的创作过程几乎是倒转的——平日行经各地他总会用相机记录见闻、研究历史档案、收集奇闻逸事。这些素材被分门别类收藏在他的十几个硬盘中,成为他私人的素材档案。当他起心动念,开始为新作时,记忆在脑海浮现,被编织入影片中。后设的剪辑天然地纳入了属于不同时空的素材,时间与空间的错置让影片叙事本身已经超越了一则历史故事,营造出一种混杂的氛围感。而这与身处于当下的我们对过往的朦胧感知并无二致。

李继忠,《邪念树》,影像静帧,2024

克里斯蒂娜·夏普(Christina Sharpe)曾写道,“在觉醒中,那些并未过去的过去总是浮现,扰动当下”。如果说李继忠早期创作是在回应档案机制背后的权力系统造成的历史空白,近年来他则将目光投向未解的历史遗留下的复杂的情感政治空间。艺术重新看向历史,并不仅仅是为了让无形之物显影,不公之事平反,谬误得到改正。

2017年起,李继忠以“迁移/错置“为题,沿着二十世纪初日本帝国提出的殖民现代化政策“大东亚铁路纵贯线”展开艺术式调研,看向军事与现代化目的而兴建的基础设施背后造成的人口迁移、身份过渡与情感错置。历史、时代、基础建设,宏大之物思考的维度远大于生命体。在这样的张力关系中,艺术家仿佛一个采拾者,捡起的是人微言轻的私人悲欢,也是突然降临的个人命运。比如因战争形势扭转,一夜之间四面楚歌、不得不离乡背井的普通人——2022年,以七日归乡之旅为隐喻叙事的《虚无乡远》(李继忠作品,“迁移/错置”系列第四部,2022年)展出时,狭长甬道中,七个屏幕错落呈现出二战时日籍农业拓殖民离开新建的家园、即将回到阔别已久的故土的旅程。

李继忠,《虚无乡远》,影像静帧,2021

与《邪念树》相似的,艺术家让历史作为背景,却着墨于某种普世的情感状态:当个人的悲欢离合倏然背负历史的是非曲直,新生活的希望一夜之间破碎,归乡之路如履薄冰,步步为营。但这又岂止是一次过去的重演——观者徘徊在甬道里,异乡异地,此情此景,思绪万千,逐渐被累积的情绪穿透。

一则故事,要在心里反复咀嚼多久,才会转化成为一件作品?或许对于李继忠来说,那些记忆与生命经验与当下共情共振的时刻,才是作品的故事真正发生之时。专业观众惯于用历史与档案来快速定义这位艺术家,却不应忽视了李继忠作品中的创造力与想象力。

李继忠,《邪念树》,影像静帧,2024

《邪念树》组织起的六个历史事件,婆婆的家人未必亲历。但对于李继忠来说,即便没有直接参与,身处同一时空的个体经验,或多或少牵连在这些连锁事件造成的影响里。对于主人公来说,看似充满策略的、主动的情报收集,最终也难逃一枚棋子的宿命,唯一确凿的只有不可说、不见光,也注定不被记得的生命。借Y之口道出的,是每个时代少数者、慢行者与异见者对于生命主权与信念感的困惑:“以为赶上的是时代的列车,赶不上的会被淘汰”,但追逐命运的步伐太急,“大家顾不上被拋下车的人”;是个体裹挟在时代浪潮之中无声呐喊“「我们」皆沒有名字”,却暗自希望“总有一天我可以活在阳光下”;也曾是,阿伦特所指的平庸之恶——“分株、移植、下土⋯⋯究竟多少邪念才可栽种出树?”观者看完影片,不禁心中疑惑:这究竟是谁的故事?

这些又何尝不是艺术家自己的故事、你我的故事?多年前一则视频访谈中,长镜头拍摄了艺术家站在工作室窗前的背影。向下望去是繁忙的湾仔街巷,太多往事在这里发生。很长一段时间里,工作室仿佛一个临时庇护所。在充满变数的时代环境里,确定感充满诱惑。然而“迁移”一语成谶——他的命运仿佛一早被作品中主角们的轨迹预言,画外音不知不觉变成画中人。2020年全球疫情蔓延,李继忠辗转北京,广州,香港,伦敦,经历了几次跨境搬家,成为一个异乡人。

李继忠,《佐治与游泳池》,影像静帧,2019

对于一位艺术家来说,开始迁移便放弃了一个固定的工作空间,少了称手的工具,失去了熟悉的语境与对话者。无论战时或今日的香港,作为岛屿与港口,历来都是临时港湾与中转站,仿佛到达即是为了出发;但它同时也是百万人的居所,用数十载生命汲汲营营试图维系的“家”。

近年来,许多年轻艺术家也踏上人生旅程,旅居异乡,或辗转各地。人在他乡,生存却变得真实切身,生活和生涯都像是从零开始。他们不得不因应环境限制调整自身创作,有人就地取材调整路线,有人将离愁别绪融进作品中,也有人将生存策略转化为艺术创作语言。

李继忠,《邪念树》,影像静帧,2024

好在,艺术善于找到孔隙,再从中长出新芽。身体的流动性成就了某种中间状态:既不忠于此地,又无法回到彼岸。它萦绕着无法共享的孤独感,却也在不知不觉之间打破我们习以为常的价值判断 —— 稳定的、坚固的、不可撼动的一切都摇晃起来。这或许是《邪念树》所属的“山中仙人”(2017—)系列与“迁移/错置”(2017—)系列的深层勾连。艺术家提到,迁的繁体“遷”与仙的繁体旧字“僊”字一个偏旁之差,《释名》中将“遷入山也”解为“僊”。如此说来,从肉身到仙人并非的单向上升路径,而是由避世出发、经历过渡状态,重新塑造自身与周遭世界关系的过程。又或者说,它也指向了迁移的生命内里酝酿着的转变。

李继忠:邪念树,展览现场,2024

于是善未尽,怨未消,情未了,世异时移,记忆日渐模糊,感情仍未凋零,幽灵徘徊不去。当遗忘变得如此轻易,或许艺术家将自身主动出让给历史的幽灵,以艺术之眼带领我们在那些记忆,悲喜与众生中穿行,也让观者得以在反复游曳之间时而连通古今,感受到过往在当下显影。

于是我们大体明白《邪念树》结尾那句“我还是躲进山里去好了”并非逃离或躲避,而是一场修行的引子。

编辑_曾麟排版_mi

文中图片由艺术家和 Tabula Rasa 三米画廊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