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长篇连载《临安劫》第三章:第二条万里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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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一介布衣,是历史领域创作者,长期从事历史题材类写作和研究,著有多部宋史类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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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条万里长城】

01

事实上,就在成吉思汗向大金发起进攻的前一年,即公元1210年(金大安二年),大金境内便已出现了一连串不详的预兆。

正月,“日中有流星出,大如盆,其色碧,向西行,渐如车轮,尾长数丈,没于浊中,至地复起,光散如火。”

二月,“客星入紫征垣,光散为赤龙,地大震,有声如雷。”

四月,“北方有黑气,如大道,东西亘天。”

六月,大旱,地震。

七月,地震。

八月,地震。

九月,地大震。

十一月,“中都(今北京)大悲阁东渠内火自出,逾旬乃灭。阁南杀竿下石罅中火自出,人近之即灭,俄复出,如是者复旬日。中都火焮民居。”

十二月,日有食之,是岁大饥。

最离奇的事发生在当年四月份,徐州、邳州一带黄河的水竟突然变清了,清水绵延长达五百里。这可把完颜永济高兴坏了,因为《左传》曾有记载:黄河清,圣人生。毫无疑问,这个圣人就是我呀。他立即跑到太庙里,将这个好消息报告给列祖列宗,恭喜他们有了个好后代,大金有了个好皇帝。

关键时刻,一个低情商的人出现了。临洮(今甘肃临洮)人杨珪上书,说:“河性本浊,而今反清,是水失其性也。正犹天动地静,使当动者静,当静者动,则如之何,其为灾异明矣。”那意思,别傻了,明明是灾难却非要说成祥瑞,这不是睁眼说瞎话,自欺欺人吗?

这还不算什么,更过分的是他还说了这么一句话:“假使圣人生,恐不在今日。”

反了,真是反了!如果说刚才的话还只是嘲弄,那这句话就是赤裸裸的侮辱了,而且侮辱的还是当今皇帝,当真是活腻了!

然而杨珪似乎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不知又从哪里搬出来一句:“黄河清,诸侯为天子。”言外之意,你这个皇帝不仅不是圣人,连皇位都不一定坐得住了,还好意思跑到太庙里祭祖?

乱臣贼子,妥妥的乱臣贼子!别说皇帝,连大臣们都看不下去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宰相立即建议将他处以极刑,以儆效尤。

然而完颜永济却拒绝了。他说现在多事之秋,正是需要大家直言敢谏的时候,杀了他会断绝言路,只是下令将他琐还属地处理了事。

可正所谓按下葫芦浮起瓢,杨珪这个刺头刚解决完,另一个比杨珪更加激进的愣头青又出现了。

一个叫郝赞的男子直接跑到宰相们办公的地方,大声高喊:“上即位之后,天变屡见,火焚万家,风折门关,非小异也,宜退位让有德。”

好家伙,这位比杨珪更狠,直接让皇帝引咎辞职。

有关部门见他实在不像话,问道:你脑子有病吧?(尔狂疾乎?)

郝赞却回答:我没病,只是为国家操碎了心,你们这帮人都是废物。(不狂疾,但为社稷计,宰相皆非其才。)

好家伙,不仅骂皇帝,宰相们也未能幸免。

大家觉得这人肯定疯了,便不再理他。可郝赞实在是个锲而不舍的人,每天都坚持到宰相办公场所发表反动言论,一去就是半个月,严重影响了政府机关的形象。

这下连老实巴交的完颜永济也忍受不了了(上怒),派人将这个反动分子带到隐蔽之地秘密处决(诛之隐处)。

02

一连串的自然灾害和离奇现象,似乎都在传递着这样一个信息:大金的灾难,马上就要来了。

果不其然,转过年来(金大安三年,公元1211年)的二月份,成吉思汗便向大金发起了进攻。

实际上,早在大安二年(公元1210年)成吉思汗与大金断交以后,便有一部分金朝边将预感到了战争的气息。

金将纳哈塔迈珠常年镇守北方边境,直接与蒙古为邻,大草原上的草青了还是黄了,牛羊肥了还是瘦了,牧民多了还是少了,他都能摸个八九不离十。铁木真的种种小动作,自然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通过种种迹象,他判定蒙古很快就会对大金发起攻击,于是连忙上奏皇帝,希望朝廷早做准备。这里,史书用了一个十分传神的词语,“奔告于金主”,可见形势之紧迫。

面对如此紧急的军情,完颜永济的反应却让人大跌眼镜。收到纳哈塔迈珠的奏报后,他竟觉得完全是小题大做,说:“彼何敢然!且无衅,何能入犯!”

我们又没惹他,他有什么理由进犯?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

完颜永济大概忘了,有句话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战争从来不需要实实在在的理由,只要想打你,总会找到借口。更何况,大金与蒙古真的“无衅”吗?

别的且不说,单单一个“灭丁”,就足够激起蒙古人的愤怒与报复了。更何况金熙宗曾经把蒙古的老可汗俺巴孩钉死在木驴上,完颜永济也曾设计想杀掉铁木真。国仇家恨交织,更为蒙古的进攻提供了充足的口实。

眼见讲道理说服不了完颜永济,纳哈塔迈珠只好开始摆事实。他告诉皇帝,铁木真已经渐次降服了周边各部落,统一了蒙古大草原,就连西夏也向他进献女人表示臣服。但蒙古仍在日夜不停地赶制弓箭盾牌等军用物资,男子们出行都乘坐马车,借以保持体力,这不是明摆着在为攻打我们做准备吗?(非图我而何?)

但是,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当一个人无力解决问题时,往往就会拒绝承认问题,然后像鸵鸟一样将头插进沙子里,自欺欺人地想:我不找问题,问题就不会找上我。

完颜永济便是如此,面对铁一般的事实,他再次展现了那让人捉摸不透的智商。怎么?这就是你所说的事实?这就是你所掌握的证据?我看你纯粹就是捕风捉影,蛊惑人心,蓄意制造恐怖,唯恐天下不乱!真是岂有此理!

他给纳哈塔迈珠安了个“擅生边隙”的罪名,投入大牢。可怜纳哈塔迈珠一片忠心,却换来一场无妄的牢狱之灾。

03

只可惜,完颜永济虽能将忠臣囚禁,却囚禁不了铁木真的野心。

公元1211年(金大安三年)二月,铁木真在进行了的庄重的祭天仪式后,率领军队从怯绿连河上游南下,正式向大金发起了攻击,长达二十四年的蒙金之战就此拉开序幕。

这是一次旋风与旋风的对决,骑兵与骑兵的对抗,大漠与草原的角逐。刀光,剑影,弓鸣,马嘶,烟与尘,血与火,喊与杀,生与死,将再次在中华大地上上演。

随风扬起的沙土间,蒙古铁骑的马蹄声和箭矢在箭囊中的碰撞声,由远及近,由弱而强,一寸寸逼近大金的边境。

然后,他们停了下来。

出现在蒙古军队面前的,是一道长长的军事要塞,很长,很长。

这是一条被称为“第二个万里长城”巨型防御工程。史书上,它的名字叫“金界壕”,后世则习惯称之为“金长城”。

金界壕的修筑大约开始于金太宗天会年间(公元1123-1135年),至金章宗泰和年间(公元1201-1208年)大体完工,前后历时约八十余年。

说起来让人觉得不可思议,金界壕的修筑,目的竟然是为了“防秋”!

防秋,曾一度是中原王朝的“专利”。唐朝中后期,每年秋天都会征集大量军队,防备西北方吐蕃的进攻,称之为“防秋”。唐朝以后的中原王朝大都也面对同样的问题,每到秋高马肥之际,北方的少数民族便会乘机南下掳掠,给中原王朝造成巨大的威胁。中原王朝不得不提前调集兵马进行防御,北宋防御大辽,南宋防御大金,统称之为“防秋”。

大金消灭北宋入主中原后,也像其他少数民族政权一样,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汉化的道路。马克思主义哲学告诉我们,任何事物都是矛盾的对立统一,汉化自然也不可能例外。从积极的方面来看,随着汉化的日益深入,汉民族先进的生产技术、文化成果、制度设计等不断渗透至大金,女真族的社会文明程度因之有了质的飞跃。

但另一方面,汉化的不断演进,也使得女真军队的战斗力不断衰减。当初那个“人如虎,马如龙,上山如猿,入水如獭,其势如泰山”“耐寒忍饥,不惮辛苦,勇不畏死”“用兵如纵燎乘风”“以满万之众,横行天下”“战胜攻取,无敌当世”的强悍女真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暮气沉沉、锐气消磨殆尽、国人“只怕签起去(从军)”的大金。

面对北方民族的威胁,曾经的虎狼之师,已经没有了直面挑战的勇气和信心,转而学着汉人政权的样子,搞起了“防秋”。

当然,仅仅靠人来防是远远不够的。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何况是肉体凡胎的士兵?士兵之外,还需要军事要塞的加持。金界壕,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开始修筑的。

据考证,金界壕大体呈东北——西南走向,由大兴安岭南麓纵横而下,横跨浑善达克沙地及戈壁草原,蜿蜒至阴山北麓。主体位于今内蒙古境内的狭长地带,少部分位于蒙古国与俄罗斯境内。根据修筑时间及地理位置不同,大致可分为漠南线、岭南线、主线三条。

三条界壕均起自内蒙古自治区呼伦贝尔市莫力达瓦达斡尔族自治旗嫩江西岸,向西南并行至绰尔河东岸后,漠南线折向西北而行,岭南线和主线则继续沿着大兴安岭南麓向西南并行,行至巴尔汰河东岸后,二者也分道而去。

三条界壕中,漠南线修筑时间最早,位置也最靠北,属于外线。自绰尔河东岸与其余两线分支后,漠南线向西越过大兴安岭,折入蒙古国,经东方省、苏赫巴托尔省东南部,再由阿巴嘎旗重新进入我国,贯穿苏尼特左旗、苏尼特右旗、四子王旗以及达尔罕茂明安联合旗,终止于武川县大青山北麓,总长度约1600千米。

岭南线为第二道界壕,形制结构与漠南线基本相同,主要分布于大兴安岭南麓的丘陵之中,属于中线。自绰尔河东岸与主线界壕并行至巴尔汰河东岸后,岭南线转而向南,由大兴安岭南麓折入燕山山脉,经河北省围场满族蒙古族自治县,在丰宁县草原乡境内与主线界壕相接,全长约970千米。

主线界壕是金界壕的最后一道防线,位置最靠南、修建时间最晚,为内线,总长约1870千米。自巴尔汰河东岸,向西越过大兴安岭,纵横浑善达克沙地,折向西北,在乌兰察布草原深处与漠南线界壕汇合,二者向西并行至达尔罕茂明安联合旗草原,再折向西南,穿行于阴山以北丘陵,最后三条界壕交汇于阴山山脉大青山北麓。

三线界壕总长度相加,约为4500千米,规模之庞大,足以与万里长城相提并论。但两者在建筑方式上又有明显的不同。

大家都知道,万里长城主要是依托山势,在山顶或山坡向上筑起一段段的石墙,与周围的山体共同组成连续的防线。而金界壕却是向下挖沟,在地上挖出一条条深四五米、宽五六米的壕沟,然后用挖出来的土在沟的边缘夯筑起高6-8米、厚8-10米的土墙,通过一沟一墙的形式构成防线。某些重要的地段,还会加筑副壕与副墙,形成双壕双墙的防御体系。

如此一来,敌人必须先渡过副壕,翻越副墙,再渡过主壕,翻越主墙,才算攻克防线。问题是,打仗并非越野障碍赛,不是你有体力爬墙就行。墙头上,那可是有手拿弓箭长矛的敌方士兵防守的。最可能出现的场景是,你这里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穿箭雨跨壕沟,好不容爬上了墙头,却发现一支泛着寒光的长矛正对着你,后面是敌方士兵喷着怒火的双眼......

即使你足够幸运,登上了主墙,也不要高兴太早。你会发现,城墙后面依然有许多困难等着你去克服。

土墙内侧,每隔一定距离就会修筑一个方形戍堡,周长一百米至三百米不等,设有房舍和营库,可以屯驻少数守军。各堡相距十里至二十里不等,遥相呼应。

再往后二十至四十里,还筑有规模更大的军城,周长甚至可达两千米,屯驻守军的数量自然也更多。

壕沟,土墙,戍堡,军城,士兵,构成了一道横亘在金朝北方边境的巨型防线,时刻守护着大金的安全,堪称金朝版的“马奇若防线”。

面对这条堪称固若金汤的防线,蒙古军队陷入了沉思。

他们的骑兵虽然能在辽阔的大漠草原上纵横驰骋、所向披靡,但面对坚壁高墙却一筹莫展无所适从。要知道,彼时的蒙古尚不是后来那个横扫欧亚、攻城拔寨无数的蒙古,还只是刚从高原深处走出来的一个大部落,攻城经验极度缺乏,面对又高又厚的城墙,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要是能飞过去多好!

可战马终究不会长出翅膀,高大坚固的金界壕究竟该如何飞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