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根”字很敏感。缘于三十年前的一个根雕艺术品,积于二十年前,行程万里,历时半年的寻根问祖。乃至听到《把根留住》那首歌曲时,我的眼里都含满泪水。

三十年前,我很穷,几乎可以用潦倒二字来形容。工作也不是很稳定,内心充满焦虑和慌恐,这种处境自己无力改变,也没有个亲戚朋友能帮我一把,无数的夜晚,我孤灯挑战,读书、写作,只能以此麻醉自己的神经。年头节下,单位聚餐,我混迹其中,越思越像自己正是新时代鲁迅先生笔下的孔乙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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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可想的岁月,丰富了文化知识。据此,我明白了,人在困顿的时候,与其在唉声叹气里无为地埋怨,倒不如沉下心来,与大师和学者对话,把他们的经典溶入你的思想中,至少你可以变成一个精神富翁。

对付无能为力最好的办法就是读书。

刘立山是我高中时的同学,他因家里太穷,高三最后一学期辍学,去了他们乡的小煤窑背煤。暑假,他去上班十多天。我趁上亲朋骡子套的架子车去煤窑拉煤的便利,到了他的矿上。

大概路上走了一天,太阳很毒,日头很晒,坐在车子上,也没有一点微凉的感觉,到矿上已是繁星满天。乱石戈壁滩的北石山下,有一簇一簇的灯光,亲戚指点它们分别叫什么煤窑。找到了刘立山居住的窑洞,炉子很大,架火需要倒一水桶的煤。酷夏加煤火,烧得我汗流浃背,刘立山先脱掉衣服,穿个大裤衩子,我和赶车的师傅实在热得没办法,也脱掉了上衣。

刘立山买了一斤多大肉,炒了一锅有肉的洋芋菜,揪了一锅面片子,记得自己好似吃了两三碗,那个香,文字都无法形容。吃罢喝酒,肥肉就川曲,大概喝了一斤多。喝完已是子夜。夜班背煤的人头顶矿灯,晃晃悠悠地来回走着,过称的地方,高杆上有个灯泡很亮。站在煤堆旁小便,看到这么多煤,而家里每到冬天如一个冰窖,羡慕至极。

天亮,亲邻去装煤,我爬上后面的山坡。放眼望去, 矿山上很少有草,远处的一座庙宇,孤单地落坐在一片乱石之间。旁边不远处,有一棵古柳,半死不活地活着。那外露的根须窜趴在石缝间,如老年人六月天手背上暴露的青筋。跌跌撞撞地走到树前,阴面的婆娑与阳面的干裂,反差明显,一阴一阳,似一佛一神合二为一在一棵树上。在植被稀蔬的岩石山上,有一棵树的倔强,景致有遥远的沧桑与诗意的回响。当然这是作者的感观!老柳西南面的一根侧根已和树杆一断裂,翅起的树根,凸凹不平,伸缩曲奇,我用手试了几下,摇不动,搬不断,很想带回去尺许,请村上刻章的老陈,把它雕凿磨砺一番,弄成一件艺术品,放在书案上,没事了看看,挺有旧物古什的味道。

折回,取了把锯子,左拉右切,终于截了外露的一截。抱到装煤场,亲戚说,骡子拉碳都拉不动,再不敢加重了……

刘立山走了过来,放下我给你做好,过年了拿回来。只有忍痛割爱撇下。事情大概过了四五年,突然有一天电话聆声响了,我接起电话,是刘立山,说过两天,把那个根雕东西给你拿来……此事,我又记了起来。

刘立山因为下井,被塌石打断过腿,右腿有点瘸。他背着个烂麻袋。在客厅解开麻袋口,一沓烂报纸裹着一个东西,撕掉一层一层报纸后,已经上过蜡的木雕老子问道像放在了我的桌子上。他说,这是他的第一件作品,笨拙地很,如果现在重刻一遍,一定刻得比这件好。只会看,不会雕的我,就此件作品都让我激动不已,还求怎么的好呢?

手摸了数遍,毛巾擦了数遍,木雕返光锃亮,栩栩如生。那晚我们聊了很多,绿豆大粬喝翻了四五个。真正的快乐是无妨碍的坦诚相见,没有顾虑地坦率直言。

后来,看的根雕多了,朋友偶尔也有送,聚之一起比较一番,当年刘立山的作品明显不够成熟,阴刻刀法掌握的不娴熟,深浅不一,宽窄不勻。没能很巧利用柳根的优点,留白太多,线条单一。有位广东师傅数次与我品茗,他要抱回工作室,打磨后重新开挖一件艺术和工艺比这个好一点的作品,但都被我婉言谢绝了。因为我不是藏家,也不是以此类东西为卖买的人,机缘收一半件东西,有时因碰然心动,有时因堵塞记忆的一个漏洞,有时为微雅找一点佐料。高大上的藏不重要,简单的持有喜欢欣赏把玩才悦心。

刘立山与我,几十年如一日的关系,没有被权势和时光涂鸦,永远保留的真,得之一物,有非凡的意义。图面的单调简单,不正是刘立山的人品吗?而且这种刻在他骨子里的正派良知,没有被红尘改道,也没有被江湖熏染,历久仍在,亘古少变。这样的人,在时下已很难寻遇。

字画文玩,不是谁的都可挂可藏。五不挂三不藏,是有骨气的文化人深谙且纳于内心的底线尺度。这多年,浮澡了的文化市场,谁都敢写,谁都敢画,不伦不类几笔,就能混个面熟胃饱,写的人不谦虚,挂的人不嫌弃。糊墙也罢,装门面也好。让丑陋的人披上艺术的外衣,进了人的客厅卧室,店面酒肆……有些人的字或画如小人,尖嘴猴腮地挤于城镇的门牌之上,有些人的字或画如小偷,眼瞟行诡地混迹于厅廊公园,甚至厕所……

从小到现在,我熟识的人不下万人吧,同过学的也有大几百。但如刘立山者没有几位。他的作品,有他人品的影子。我为什么要弃之或复雕呢?虚无缥缈的东西我不要,华而不实的东西我不爱,矫揉造作的东西我不喜,孤注一掷的东西我不收。拙而不俗,笨而不愚,才是我的心爱。不依名,只看实。字画中有乾坤,交人中有学问。让道在作品中演绎,使灵魂在作品中跳舞。进入俗世去找材,跳出世俗吐孤情,才算高人一等。

我收拾了一些不值钱的东西,刘立山排首位,因为像个人一样的人的作品,收藏是对我的鞭策,置放有正气散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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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进荣,曾用名绿云、罗巴、走天涯、西北星,陇上田园诗人,作家,中国传统文化的爱好者和乡土文化的资深研究者,曾在《诗歌报》《散文林》《诗人》《驼铃》《白银晚报》《白银日报》《白银文艺》《乌兰》《甘肃日报》《甘肃经济日报》《首都文艺》《人文白银》《乡土文学》《乡韵》《陇上风情》《中华诗词》中国网、神州网、今日头条、凤凰网等网络和报刊发表小说诗歌散文游记近万篇,深得读者喜爱。著有散文集《抱朴》和诗集《星云涯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