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尚祯
1
唐玥再次进入了那个她曾进入过无数次的梦境中。梦里的情景血腥残忍，堪比恐怖片：凌乱逼仄的房间里，比现在年轻十岁的她被前男友死死掐住脖子，无法呼吸。她双腿乱蹬，眼底充血，整个世界映在眼底，扭曲，变形。
正在她感觉生命在一点一点流逝，绝望地闭上眼睛等待死亡时，时间定格了。男友骤然松手，不可思议地摸向自己被砸烂、汩汩冒血的后脑。下一秒，轰一声瘫倒在她身上……
唐玥尖叫着醒来，一身冷汗。丈夫被惊醒，一骨碌坐起：“又做噩梦了？”
她没有说话，起身走到客厅，开了灯，接了杯水一饮而尽。
宽敞的客厅里，大气奢华的水晶吊灯发出温暖夺目的光芒，中和了大理石地砖的清冷。
“你最近睡不好，是不是你那个最好的姐妹要出狱了，所以你又梦到当年的事了？”丈夫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唐玥：“下个月底出狱。我去接她。”
“她当年为了救你杀了人，一判就是十年。一个女人最好的十年就这么没了。等她回来，好好报答她。”
丈夫重新回房，唐玥陷入了沉思。
当年那起案子很轰动，“女子为救闺蜜，杀死其男友”的新闻铺天盖地，一度引起巨大争议。
很多人认为李宝利是为救闺蜜才失手杀人，是见义勇为应当轻判。可警方调查的结果却证实，这并非一起单纯的由防卫过当导致的过失杀人案，而是带有明显泄愤性质的故意杀人案。比较有力的证据之一是死者生前头部所遭受击打的次数和力度远远超出了正当防卫的需要……
李宝利最终因故意杀人罪被判了十年。而作为险些被男友打死的受害人唐玥，不仅遭受了巨大的精神创伤，还一度被无良记者追踪骚扰以至于情绪失控差点自杀。此后，她接受了很长时间的心理治疗，才慢慢从这起恶性事件中走出来，回归正常的生活。
如今一晃眼十年过去了。从阴霾中走出来的唐玥拥有了幸福的家庭和成功的事业。而当年那件事却如毒蛇一般，总是会在一个个不经意的瞬间突然钻出来，狠狠咬她一口。随着毒素蔓延至全身，她总是会再度陷入那濒死的绝望中……
2
三个月后，唐玥见到了李宝利。不是在监狱门口，而是李宝利主动约的唐玥。
原来她因为在狱中表现良好，减了刑，提前半年出来了。
四目相对那一刻，谁也没说话。唐玥只觉心口发紧，呼吸沉重，有一股强烈的酸涩冲击着她的大脑，想哭，又哭不出来。李宝利亦然。
直到两人进了咖啡厅的包厢，在这个相对封闭且安全的小小空间，唐玥才主动抱住了李宝利，失声痛哭。
随后，她们聊了很多。聊了这十年来唐玥是怎么在那件事后慢慢振作起来开始新生活的，怎么在爸妈的帮助下创业，又是怎么遇到现在的老公。李宝利也平静地讲述了她这十年的牢狱生活：初进监狱的无措与彷徨，渐渐适应和习惯后的心死和绝望，以及漫长的绝望之后，从心底慢慢爬出的对于自由的渴望。
随后，应李宝利的要求，她们去了回然园。
李宝利入狱后的第五年，李奶突发心梗，走了，就葬在回然园。是唐玥给李奶办的丧事，也是唐玥代替李宝利尽的孝，一直守在奶奶身边，直到她离去的那一刻。
“她走之前，有没有说什么？”李宝利哽咽着问。
“没有。奶奶走得很突然，什么也没来得及说。宝利，对不起，没有照顾好奶奶。我答应过你，会和奶奶一起等你出来的。我没做到。”
照顾李奶，是李宝利被捕之前和唐玥的约定。
这十年，不断想起当年那件事的不止唐玥，还有李宝利。
十年前的那天，她去唐玥的住处原本是为了借钱——奶奶的检查结果出来了，是恶性肿瘤，急需手术。走投无路的她只能找她从小到大唯一的朋友求助。
结果她刚上三楼，却听到屋内传来了激烈的打斗。唐玥微弱的呼救声透过门缝传入了她的耳朵。当她拼尽全力破门而入，映入眼帘的是唐玥被其男友摁在地上死死掐住脖子的画面。
在接连几次阻止均被强壮的男人掀翻之后，李宝利果断举起茶几上的烟缸对准男人的后脑砸了下去。男人不可思议地摸了一下汩汩冒血的后脑，下一秒瘫倒在唐玥身上。
如果事情真的只发展到这一步，该多好啊！
3
李宝利无数次在狱中想，如果她当时在砸晕男人后及时报警，并在意识到唐玥的情绪已经完全失控时立即控制住她，那么这起案件就不会上升为杀人案，她也不会为给唐玥顶罪吃十年牢饭，连奶奶最后一面也没见到了。
哪怕过去了很多年，想起唐玥杀死男友的画面，李宝利依然心有余悸。一个人究竟憎恨另一个人到何种地步，才会用钝器将一个人的脑袋砸到变形依然不肯住手？
没错，男人第一次被击晕之后，是唐玥捡起烟缸对男人的脑部进行持续击打的。那一刻的唐玥似乎彻底疯了，边砸边吼：“吃我的用我的，还打我。我让你打，让你打……”
当唐玥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神智也随之清醒。意识到自己杀了人，李宝利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是他先打我的。是他！他花的钱，还打我，他不是人！我不是有意的。我刚刚，我太冲动了。宝利，救我……”
就在唐玥快要支撑不住时，听到李宝利说：“给我奶奶治病，不管多少钱。治好她，给她养老、送终。如果可以，陪她一起等我出来。”
随后，李宝利在最短的时间内布置好了现场，抹掉了对唐玥不利的痕迹。
当警察破门而入时，看到的是晕倒在一旁的唐玥和倒在血泊中的男人以及手持烟缸浑身是血，瑟瑟发抖的李宝利……
后悔吗？
李宝利不知道。她只知道，除了唐玥，这世上再无第二个人能救奶奶。她还知道，唐玥是她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如果这个世上有人能让她两肋插刀，就只有唐玥了。
她们的交情可以追溯到穿开裆裤。
两人住一个大杂院儿，一起玩泥巴扮家家酒。唐玥从小在父母的呵护下成长，乖巧文静。而她自打出生起就跟奶奶相依为命，很自然成了熊孩子欺负的对象，每天不是在打架就是在打架的路上。只有唐玥，不仅没有伙同别人嘲笑她，还会把自己的糖果偷偷分给她。
两人建立起了深厚的友情，是在唐玥七岁那年。那一年，唐玥的爸妈双双下岗，为了多赚钱让唐玥过好日子，他们含泪把唐玥交给了年迈的爷奶，外出创业。从那天起，为了寻求保护，小唐玥成了李宝利的小尾巴，两人形影不离。
只要有李宝利在，谁也不敢欺负唐玥。谁敢欺负她，李宝利就撸起袖子跟人干仗。哪怕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
4
她们就这样好了十几年。哪怕后来唐玥有了男朋友，开始了同居生活，两人依然保持着密切联系。
彼时，唐玥的爸妈每月给唐玥五千块生活费。十年前，一个女生每月能有五千的生活费是相当可观的。李宝利想都不敢想。她在电子厂上班每月工资只够维持和奶奶的基本开销。赶上奶奶有个头疼脑热的需要吃药住院，她就得跟老板预支工资。实在筹不到钱，便去跟唐玥借。
可让她惊讶的是，这么多生活费，唐玥居然还不够用，每月都要找爸妈补给。
起初李宝利以为是唐玥花钱太厉害了，后来才知道，原来和唐玥同居了两年多的男友一直都没有工作，不仅花她的钱，还赌博。不久后，唐玥爸妈的生意遇到困难，资金周转不灵，没有额外给钱，唐玥不够钱交房租，便和男友搬到了一个又破又老几乎没多少人的小区。
就是在这间逼仄狭小的破屋子里，受够了男友欺凌的唐玥，亲手结果了他的性命，也彻底改变了李宝利的人生。
或许是那天的事情发生的太突然，警笛声来得太快，以至于李宝利来不及多想，就稀里糊涂地做出了这个她至今也不知道对错的决定。
或许那一刻，儿时的唐玥张开白白的小手与自己分享糖果的画面再次浮现在脑海中，击中了李宝利的心灵，让她下定决心像小时候那样保护她。
她就这样招认了一切。
“见到她了吗？”晚上回家，丈夫问道。
唐玥没出声，靠在沙发上看着晶莹华贵的水晶吊灯，略显疲惫。
“怎么没把宝利带到家里来？是她不想来吗？你有没有告诉她，我一点都不介意她坐过牢？当年要不是她救了你，我又怎么会娶到你？我很想亲自感谢她。”
唐玥依然没出声，丈夫自顾道：“她刚出来，你可以先陪她熟悉一下外面的环境。一个人在里面待久了，出来了难免紧张。等她适应了，也愿意工作了，你再给她安排。是在我们自己的公司安排个职位，还是——”
“不行！”唐玥脸色骤变，几乎是惊叫着否决。
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她赶忙解释：“我们公司要至少大专以上学历，她连高中都没上过，能交给她的任务太有限了。她救过我的命，我总不能让她打杂，做保洁吧？工作的事不急，我会安排好的，你别管了。”
5
唐玥再次陷入了可怕的梦境。这次不是十年前，而是五年前。
爸妈哭着跪在李奶面前，求她不要去警局。
“宝利再有五年就出来了，等她出来了我们一定会好好补偿她的。我们给她钱，给她买房子，好吗？玥玥也是你看着长大的。宝利和玥玥从小玩到大，她们感情好，宝利是心甘情愿帮玥玥顶罪的。当然也为了让我们出钱给你治病。你现在去报警，既害了玥玥，宝利也不会原谅你啊！”
当年案发后，本就觉得亏欠了女儿的唐玥父母彻底放下外地的生意，回来照顾唐玥。
唐玥要履行对李宝利的承诺，便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了爸妈。爸妈震惊不已，一家人抱头痛哭。
随后，唐家人出钱给李奶做了手术，并把李奶接回家里照顾。在唐家人的悉心照料下，李奶的身体越来越硬朗。她心中有个信念，那便是无论如何也要等到孙女出狱。
然而唐玥的爷奶却受不了自己的儿子儿媳和孙女对一个外人那么好。在他们看来，李宝利虽然救了自己的孙女，但他们也出钱给李奶治病了。一命救一命已经还清了，怎么还把人弄来家里当祖宗一样好吃好喝地养着？
因为心里不满，他们就总找李奶吵架，说的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唐玥爸妈终于不胜其烦，把真相告诉了老人。老人当场傻掉。
殊不知，他们的对话被散步回来站在门口的李奶听到了。
李奶接受不了孙女是替别人顶罪，想去报警又没有证据。孤立无援的李奶最后只身一人回老家找亲戚求助。他们虽然震惊不已，却无一人愿意给李奶提供帮助。
有人甚至劝李奶认命：宝利愿意给人顶罪，人家也出了钱给你治病，还好吃好喝照顾你五年，知足吧！不然宝利自己哪有钱给你治病？不然你哪儿有现在的好日子？
李奶失魂落魄地回了唐家。她想要一个说法，想要一个公道。
唐家人慌做一团。唐玥父母双双跪地，唐玥的爷奶则用自己的身躯拦住大门，说哪怕拼了这条老命也不会让她去报警害玥玥。而唐玥则冷冷地看着因为过于激动而止不住颤抖的李奶，通红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杀意。
僵持了五分钟后，李奶忽然胸口一阵剧痛，轰一声摔倒在地……
唐家人吓一跳。
他们面面相觑，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从未有过的惊恐。他们相互凝视，全体无声，一起注视着地上的老人不断地抽搐，口吐白沫，直到动作越来越小，最后完全停止，悄无声息……
6
一周后，李宝利再次约了唐玥在回然园见面，
在奶奶的墓前，李宝利问了唐玥一个问题。
“我奶奶，到底怎么死的？”
唐玥心一紧，脊背发凉，随即两腿发软。
墓地的风阴森寒凉，呼啸而过，像无数冤魂低语，令人胆寒。
唐玥声音颤抖：“狱警没告诉你吗？突发心梗。”
“是吗？”李宝利笑了笑。她本不该怀疑她，不该问她这么尖锐的问题。可她忘不了唐玥在反杀男友时那凶残狠厉的样子。
那一年，奶奶离世后，李宝利曾经觉得，她和唐玥从此两清了。她们之间藏着这么大的秘密，对彼此最好的守护就是此生永远不再相见。
她出狱后在外漂泊了半年，才决定去奶奶的老家看看。
但就在那里，她偶然得知，奶奶生前曾回老家说出了她帮人顶罪的事。她算了一下时间，奶奶正是回老家求助无果后，返回唐家的那个晚上，离世的。
“你怀疑我……害死了你奶奶？”李宝利讥讽的笑容击中了唐玥心里最虚弱的地方，她歇斯底里起来：“你是什么意思？我履行了我的承诺，给你奶奶治病，让我爸妈和我一起赡养她，照顾她。我尽到了我应尽的责任！你奶奶的死是个意外。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你要是不信，大可以去报警！我为什么要害你奶奶？奶奶知道你是帮我顶罪的又怎么样？她又没有证据。没有证据的事，我根本不怕。既然不怕，我害她干什么？她就是突发心梗死的，就是这样！她的死是意外，没有任何隐情！懂吗？”
唐玥不能说出真相，她不敢。
正如十年前，她亲眼看着李宝利被警察带走，被判刑，看着李奶哭得死去活来，她也只能保持沉默，在剧烈的心跳中告诉自己，要挺住。黑暗不属于自己，厄运也不属于自己。亦如五年前被李奶质问真相到底如何时，她也只是坚称李奶听错了。杀人的不是她，是李宝利。
她只是害怕，她只是自私，她只是刚好遇到了一个愿意为她献祭的人，而已。
李宝利沉默地看着唐玥，那眼神像要把唐玥洞穿。奶奶确实没有唐玥杀人的证据，就像她虽然怀疑奶奶的死因但也没有证据。这世上有多少事情，只能无奈地成为一本糊涂帐，受不受罚全看当事人的良心。
”你到底想干嘛？别用这种该死的眼神看着我！奶奶的死虽然和我无关，但是说起来也是我没有照顾好她，我有亏欠，我给你补偿一笔钱，行吗？“
唐玥到底是露怯了，边说边哭，那样子看起来有些可怜，像极了当年大杂院儿里那张小小的脸。
李宝利摇摇头：”钱，我不要你的，相反，我这次来，还要还一样东西给你。“
说着，李宝利张开手心，上面赫然躺着一颗小小的正方形的糖。
“椰子糖？”唐玥很意外。
二十多年前，大杂院儿里，她给李宝利的第一颗糖，就是椰子糖。
“以后，两不相欠。”李宝利说。
她把糖还给了她，把儿时的情分，记忆深处所有的美好与甜蜜，一并还给了她。
作者九爷，专写两性小说，致力于性与男女关系的剖析。更多爆文详见公众号:我是九爷(qingaishitang)。
作者简介：韩霞，情感作者，情感咨询师，多撰文两性情感，婚姻家庭。爱听故事，更爱讲故事。人世间的悲欢离合，让我细细讲给你听。狗尾巴草：hanxia20181,一个写真实故事的原创公众号。关于家庭，婚姻，爱情，还有人间烟火，世间百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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