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天岭地处赣西区。庄户稀疏,山道崎岖,平日里很少有外人进去。时值民国时期,兵荒马乱,匪盗横行,世道不太平。这天黄昏,山道上走来了一老一少。老者五十来岁,叫吴老八。少者二十余岁,叫赵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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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老少二人原本是山外的庄稼人,只因眼下转入农闲季节,闲着没事干。吴老八便在钱庄贷了一千银元的银票,准备贩趟木耳。所以,又约了同村的后生子赵石做帮手,一道进了摩天岭。

进山以后,他们向山里老表租了两间茅屋做落脚点。一则歇息,二则存放收购的木耳。

不过,进山做这样的生意,毕竟不像在山外跑生意那样吃住方便。眼下,他俩还得自己动手烧火煮饭炒菜,并让赵石拎上带来的酒壶去附近人家买几斤老冬酒,洗尘解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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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熟了,菜也炒好了,买酒的赵石迟迟不见回来。吴老八等得不耐烦了,又担心他跑远迷了路,正要跑出去接应,猛然又记起了什么,急忙退回到屋里,从床上的枕头下掏出一个包。乖乖,里面可装着那一千银元贷款啊!俗话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财帛动人心。如今来到这陌生之地,处处还得小心谨慎为是。这巨款倘若不慎让那黑眼睛撞上了白银子的贪财小人窥见了,暗中来个顺手牵羊,岂不要了自己的老命?吴老八越想越认为有必要“坚壁”这巨款。可是,这两间茅屋四壁空空,哪有妥善保险的地方呢?惶急之中,他无意中瞅见了刚刚熄火的灶膛,脑海里冒出了个主意。只见他猛地往灶膛里泼了两瓢水,里面很快冷冰冰的了。接着,他便将那包用茅草一裹,塞进了灶膛里。嘿嘿,天稳地稳了!

吴老八办妥这桩事后,如释重负般地松了口气,拍拍手,正要开门出去。冷不防赵石一头撞了进来,嘴里直嚷:“八叔,菜炒好了么?我买回几斤隔年的老冬酒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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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老八是个出了名的老酒鬼,一听说买回的是隔年老冬酒,喉咙间的涎水便冒出来了,嘻嘻笑着回应:“恐怕菜都快凉了哩!”边说边将几盘香喷喷的“山珍”端上了桌子。手脚麻利的赵石也随即在各人面前灌下了满满一碗老冬酒。于是,这一老一少就着佳肴,痛痛快快地喝了起来。不知不觉,六斤老冬酒分别灌进了这一老一少的肚里。不一会儿,赵石率先倒在桌子下,再也抬不起头来。

吴老八本来海量,若在平常,几斤水酒满可以对付。可眼下这老冬酒是隔年货,既浓且烈,很有后劲,加之空腹饮酒,所以喝到最后竟也不胜酒力,头重脚轻,醉意朦胧。他踉跄着,原想将烂醉如泥的赵石抱上床去,可怎么也抱不动这水牛般的大块头。最后,好不容易将他拖到了火塘边,扔在茅草上,再给他盖上了一床被子。然后,吴老八自己跌跌撞撞地摸上了床,连衣服都来不及脱,便躺在上面打起了沉重的呼噜。

吴老八这一觉睡得好沉啊,整整一夜没睁开过眼。直至天已大亮了,他才翻了个身。喉咙里似乎干得冒火,正要下床找点水喝,猛然,外屋炉膛里传来一阵“噼啪”声,顿时,他便像身上遭蝎子咬了一口似的,“呼”地一下弹跳起来,夺门而出。只见赵石正往灶膛里塞柴,熊熊的火焰烧滚了一锅开水哩!

“天啦!”吴老八仿佛被人迎头敲了沉重的一棒,身子往下直挫,像摊稀泥似的瘫在门槛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八叔,你怎么啦?”赵石见状,急忙跑上前来,一把搀住吴老八,惊慌失措地问道。

“完啦!完啦!我的一千银元完啦!”半晌,吴老八才石破天惊般地吼出了一声,随着老泪纵横,像孩子般地嚎啕起来。

赵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摇着吴老八的肩头连声问道:“八叔,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吴老八指着烧得通红的灶膛,绝望地嚎啕:“我的银票藏在里面,全给你毁啦!”

“啊?”这会儿轮到赵石惊得目瞪口呆了。半晌,才仿佛回过神来,惊慌失措地跑上前去,往灶膛里直泼水。

不一会儿,灶膛里火灭烟消了。然而,从里面扒出烧焦的包时,散发出一包纸灰。吴老八眼前发黑,“咕咚”一声,又栽倒在地上……

巨款给烧了,生意当然也做不成了。吴老八躺在床上,呼天叫地,整整哼了一天一夜,眼窝陷落下去,仿佛大病一场。赵石守在旁边伺候,不住地安慰道:“八叔,都怪我太粗心了,可做梦也想不到你会将这么多的钱塞进灶膛里呀!唉,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光心痛也没法子啊!失财人得福,八叔,往宽处想吧,保住身子要紧呀!”

第三天,吴老八果然起了床,满腹辛酸地吩咐赵石道:“后生子,八叔将你拉出来做生意,如今竹篮打水一场空,只好两手空空回家,我对不住你啊!”

赵石急忙摇头回应:“八叔,不要这样说。人有两只脚,财有八只脚。天意如此,怪誰?”

于是,吴老八再也不吭声了,又默默地亲自动手煮饭烧菜,赵石主动与房东结了账。返回屋里,吃罢早饭,然后启程出山。

一路上,吴老八不住地长吁短叹,赵石跟在后面不住地安慰着,还是那句老话:“失财人得福。”

才走出两里路光景,赵石突然捂着肚子喊痛。随即,蹲下身子,哗哗哗地泻了满地。泻罢,刚刚动身走出几步远,又来了,只得急忙又去蹲。心里直嘀咕:“他娘的,今天吃错了什么东西?”可不,同桌吃饭,吴老八怎么没反应呢?

就这样,走一程,拉一程,把个赵石折磨得筋疲力尽,双腿软弱无力,不住地招呼:“八叔,等等,我又要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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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老八像个木偶似的,只管默默地点头,不再吭声。等赵石一提上裤子,他便又机械地迈开了步子。就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个上午,还没走上五里路哩!可怜赵石脸色苍白,手足冰凉,浑身乏力,寸步难行,只好央求吴老八道:“八叔,瞧瞧附近有没有人家,让我进去躺躺,实在不行啦!”

吴老八凝神瞧了赵石两眼,似乎也吓了一跳,颤声道:“赵石,你……怎么啦?”

赵石摇摇头,有气无力道:“我好像……大病……缠身了……”

吴老八不禁焦急起来:“啊!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方圆几十里无人烟,你万一病倒了,教我怎么办呢?”

赵石闻声,不由打了个寒噤,急忙祷告:“上苍……保佑,逢凶……化吉!”吴老八只得上前一把搀住他:“慢慢走吧!”岂料,话音刚落,赵石仿佛脚下抽了筋似的,“咕咚”一声,跌坐在地上。吴老八咬紧牙关,用尽力气,还是拉不起他。最后,只得叹了口气:“歇一阵再上路吧!”

又谁知,赵石往地上一躺,再也起不来啦。双腿伸得笔直,浑身轻飘飘的,可心里还是明白:“病来如墙倒。这怪症来得太突然了,莫不是……”他不敢再往下想了。

吴老八见状,惊得手足无措,失声呼叫起来:“赵石,好孩子,你要挺住啊!要是萬一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你家里人交代呢?”

赵石闻言,鼻子一酸,两颗泪珠也不由夺眶而出。家中上有老下有小,要是万一自己有个好歹,岂不要毁了全家!想到此间,这后生子更加心如刀绞。“不,我不能死!我还年轻!”他挣扎着,竭力想坐起身子,可是怎么也无力行动啊!

吴老八紧紧握着赵石的双手,颤抖着呼唤道:“孩子,孩子,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看样子你这病可不轻啊!有什么话,先交代一下吧!”

赵石闻言,脑子里“嗡”的一阵,满脸珠泪滚滚,嘴唇翕动了几下,哽咽着道:“我……舍不得死……”

吴老八摇摇头,凄楚地叹道:“谁舍得死呢?可阎王要你三更死,不能留人到五更啊!看样子,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亏心事?”赵石又打了个寒噤,竭力避开吴老八的目光,心里却鼓捣开了:“难道真有什么报应?”

“天啦!”吴老八突然仰天长啸一声,悲愤地大声叹道:“我们叔侄俩究竟干了什么亏心事啊!为什么一个无端毁了巨款;一个突然身患怪病,生死未卜……”叹罢,又双手抱头,呜呜呜地痛哭起来。

这凄惨的哭声,像一把把刀子似的直戳赵石的心房。他脑子里又在嗡嗡直响,呼吸也有点急促了。难道自己真的要离开这个世界了?难道八叔真的要为自己的灵魂祷告吗?这是一位心地多么善良的老人啊,我可不能有愧于人家……赵石的心口开始哆嗦起来。赵石似乎费了很大劲才下定了决心,无力地摇了摇吴老八的手,当对方的视线重新落到他的脸上时,他才轻轻地吐出了一句话:“八叔,你那……银票……没……没烧掉!”

“啊!”吴老八浑身一颤,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急忙又补了一声,“真的?”

赵石微微点了点头,断断续续地说下去:“我打酒回来,看见……藏包,半夜醒来,我掏出银票,塞进一些……废纸,我欺骗了……你老人家……”

“那银票现在藏在哪里?”吴老八的脸色倏地变得十分难看起来。那双悲愤的目光,像刀子般直刺赵石的五脏六腑。

赵石似乎胆怯了,不敢正视这严厉的目光,将头一歪,躲过一旁,像蚊子似的说:“藏在……那屋后的樟树正中……的树洞里。”

“这么说,你准备过几天独自返回来,再取走这钱,是吗?”吴老八义愤填膺,厉声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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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石一声不吭,紧闭双眼,两颗浑浊的泪珠又挤了出来。

吴老八余怒未消,指着赵石数落个痛快淋漓:“好你个小子,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想不到你竟是这样一个见利忘义,卑鄙的小人!你以为我真的被你骗到底了?笑话!第二天,我静下神来,仔细琢磨琢磨了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觉得有点不对头;暗中又扒了被清出的灶灰,怎么也不像被烧的银票灰。这下可露出了你的马脚。但俗话说,捉贼拿赃。我寻思,没查到证据,你小子是决不会痛快承认的。所以,今天才略施小计,暗中在你碗中下了药……”

“啊?”赵石闻言,倏地睁大了双眼,惊慌地望着吴老八,嘴唇嚅动着,“八叔你……想要了我的命啊!”

吴老八冷冷一笑,鼻孔里狠狠地哼了一声:“我才没你这副卑鄙龌龊的心肠哩!八叔给你下的是‘五更追魂’药。还好,你小子良心未灭,总算浪子回头认了错,我也不再折磨你了!”边说边从腰间的布兜里掏出几片叶子,用巴掌揉成一团,命令道,“张开嘴,吞下去!”

赵石余悸未消,惊慌问道:“这是啥草药?”

吴老八瞧着这副熊样子,又好气又好笑,狠狠地说:“还魂草!”

“还魂草?”赵石嘴一张,那草叶团便给塞进去了。他只得嚼了几下,吞下了肚。不消片刻,身上顿觉舒服起来,慢慢地又能坐起身子来了。

吴老八见状,冷冷吩咐道:“等会儿恢复了力气,你自己下山去吧!我不能再奉陪了!”

“八叔,你……”赵石还想说什么,可吴老八早已扭转身子,大踏步地进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