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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inner-mate ]

下饭片

吃榨菜,

它会响。

一本电子榨菜,

反响就是生命。

年初一的《我的美食向导》肯定比春晚下年夜饭。

过年前,受《时尚健康》梓秋之托,她邀请我写一篇针对都市打工人的“好好吃饭”的稿子。我实在有点难,由于工作的特殊原因,我几乎每天都在吃很像样的饭。我想每个人“好好”的定义不同,浅层是定时定量,与尽量健康均衡。

深层呢?...

我们家大年初一的晚上,是在陈晓卿导演的《我的美食向导》中度过的,他说“江鳗,粘、绵、糯,不得了”,那时候,我嘴里是钱塘江的潮水。潮水的另一侧,就是我的小时候。

其实大家说杭州是“美食荒漠”,我可以理解。陈晓卿老师的饭搭子眉毛老师(画家|美食家)说哪怕是油焖笋,家里做的肯定要好吃。

确实,杭州好吃的太多。但在杭州要好好吃一顿杭州人才吃的饭,真的只能回家吃,要不你肯跑又有朋友。因为本小、利薄、食材难找,还费功夫,是我做老板,我都不干。万一做外卖,或者游客生意,那更免谈。

不过我的意思,并不是在杭州菜上花了钱,就有看得出的“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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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北方人到了杭州,会觉得“鱼米之乡”,那么人家吃肉,这儿全是水里带尾巴的。我对东坡居士的杭州不了解,只知道我小时候的杭州。那时候,杭州的渔业没有那么发达,桌上有东坡肉、白斩鸡都算在认真做饭了。平时家里餐桌上顺着漕运来的嘉兴湖州方向的淡水水产倒常见些。那个很有名的西湖醋鱼是餐馆里才会有的,家里普遍料理水平有限。熏鱼,其实是个懒人冷菜,属于大人下班顺便塑料袋拎回家的。白虾和黄鳝倒还和精致沾点边。“虾爆鳝”就是一个非常讨巧的高级面,我小时候,家里有人生日,没有这道面,就算没过。某种意义上说,杭州的面就因为这个灵魂搭配,名扬世界。片儿川,我小时候还有个民间笑话,说是“骗儿川”,意思是里面一点点看不见的肉丝、笋丝和雪里蕻,就是骗骗孩子的。可见,这地位悬殊。

我妈妈年轻时是连新衣服布料都要去上海买的“作精”,虽然做饭手艺非常不了得,但是挑嘴起来是不得了,“这些腰花大肠拌川都是男人吃的,我是不要吃的,又不是做生活去的”。虽然,我也很嫌弃她的性格,但又不得不同意。论吃面,确实,享受过的杭州女人们,哪怕戒了碳水,如果心里还放不下一碗面,就是虾爆鳝。只是现在名满江湖的某元馆已经和当初不同。黄鳝也不是我小时候的土黄鳝,面对如潮游客,当然来不及手剥河虾了。

每个人吃面审美不同。袁枚吃面爱汤,连做一碗素面,都要“先一日将蘑菇蓬熬汁,蘑菇蓬就是蘑菇根,熬好了,沉淀定清过;第二天将鲜竹笋也熬成汁,然后用二种汁加面条煮。”李渔却爱面,“以调和诸物,尽归于面,面具五味而汤独清,如此方是食面,非饮汤也。”杭州人,大多爱浇头。

现炒的浇头,才是杭州面的精华。譬如虾爆鳝,小河虾是白月光,绵脆,爆黄鳝是朱砂痣,酥香。黄鳝要用类似低温慢煸的办法,致其骨头边上的肉都“沙沙的”,舌头一推,都没骨气地纷纷落下,唯独特鲜味犹存。不管事先去不去骨,鳝鱼肉缝已被油渗透,曼妙松开,成为面浇头时,里面已经钻满汤汁。汤通常是老鸡、火腿和鳝鱼骨熬制而成,那香气,是性感无比。一句“肉不散,皮无损,而腠理尽断”,就是型的高级。而现在,三下五除二,油里炸一炸,混一个“外酥里嫩”,其实灵魂全无。杭州一般吃圆面,得是碱面,跟黑蜀黍说的码头文化一定有关。我个人认为还有一个深层原因,杭州老底子的面油重,汤厚(与碱面外面粉糊化亦有关),大家吃过“菊英面馆”的都会明白我的意思。碱面挂了汤后,当然是更解腻爽口的。

一碗尚好的虾爆鳝,如果少于100块,我是不信的。

菜场里逢人说就说的钱塘江鳊鱼、鲫鱼、鳜鱼,其实大部分是乡下水库里养的。这些肉比较“松”的鱼,老杭帮菜厨师习惯性短腌制,杭州人叫“抱腌”。我父母这辈相信吃黑鱼补气又清热解毒,肉又比较紧,有个伤势或流感就什么海鱼都不碰,黑鱼第一。我觉得跟黑鱼食肉有关,蛋白质密度高,自然就省了抱腌了。水产里,甲鱼、白条、米鱼算是更名贵的,家里不是天天吃的。老杭州人怕“发”物,鹅尽量不吃,海鲜尽量少吃。

因为外婆是远洋水产公司的总会计师,我小时候才会有吃远洋进来的各种黄鱼、带鱼、梭子蟹、乌贼、对虾等的便利。不过,我也未必识货,我个人觉得哪怕是野生黄鱼,那种好吃的程度也是过誉了。我心里,口感最细腻的还是梅童。小时候,碰见野生小黄鱼、梅童、小螃蟹或是海虾,妈妈怕做饭晚了,我会着急,就随便拖了面糊,炸了给我当零食吃。她碰到一条淡水鱼,倒是会认真蒸的。盘子放不下的尺寸,妈妈才会剁了红烧。这是杭州人对待水产的本色。海鲜的流行是后来外贸日渐发达,港商日商来得多了,各种酒店餐厅为做商务宴请,投其所好。民间才开始物以稀为贵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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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人是爱吃的,原来小桥流水人家,有时间吃。后来,游客多了,再后来互联网人多了,到现在网红多了...时代的洪流,与多数人向往的生活方式又都是矛盾的,爱与自由,财富与健康,荷尔蒙与婚姻…有些规则你可以适时忘掉,也可以随意捡起。可唯独吃饭,我心里想的永远是“好好的”。长大一忙哪怕忘了,记忆深处总会有慢慢拿起一双筷子。

好饭,在我心里,一定是不带工作的,但吃起来一定比工作专心。一到现在这种没有什么年味的年关,我就特别向往小时候的一顿,那得从我外公外婆家的菜场开始讲起。

小时候父母太忙,到寒暑假,我就被“发配”外公外婆家。听起来像是幸福的“童工”生活要开始了。早上一睁眼就是外公的“美国之音”广播(闹钟),我知道,要赶紧起床陪着买菜去了,我的任务是做外公的小算盘。记得听到莱温斯基和克林顿实践友谊的时候,我还在读小学。一大清早我们家还因此召开了短暂的家庭晨会,最终结论是晚上吃花鲢炖豆腐。杭州本土菜,是没有鲍参翅肚那种名字比味道还贵的东西的。

对百无聊赖的祖孙三人来说,吃饭真的是一件很重要的事。记得在陈酿的鱼圆和下水的气息里,我揪着外公的菜篮子穿过一个个笑靥如花的菜场摊主,不管他们卖的是头茬的雪里蕻还是气昂昂的小公鸡…几乎人人都认识我们。如果买菜那天的莴苣归我拿,远远望去就像矮矮的我抱了盆高过头的植物。外公小时候被曾祖父安排离开杭州避难,去上海法租界教会学校读书,于是到老都喜欢梳个上海老克拉的背头。我小时候又是一头齐刘海学生发,菜场的圆高拱棚子像是剧场的背景灯照着深邃的菜场,我们俩手拉手在此前,背影俨然《这个杀手不太冷》本塘组合剧照。

菜场老板们特别照应熟客,用私藏的时鲜热情招揽着,还经常会提前“被还价”,比如口头报一个明显吃亏的VIP价格以显示亲近。我虽然上小学,但陪外公去菜场是有工作的:记住那天花了多少钱。外公有一样老会计的习惯,就是记账,津津有味咂摸“黄瓜一块”,“茄子两块”…合计三块。外婆所在水产公司的年货基本都是“样品”,于是家里一指宽的“葱烧带鱼”和大汤碗装不下的“大汤黄鱼”通常不计入账目…

江浙人,祖辈都知道两头乌,也是大家公认的顶级猪肉。小时候家里饭烧好了,可两头乌煮的东坡肉还没好,我就端着饭碗等在锅边。猪腩肉被切成四大方块,工整码好在砂锅里,放葱结、八角、桂皮,除此之外,调料只有酱油。外公是啤酒当水用的,但他不爱放糖,待香气四溢时,我们俩开始了轮流看锅。外公总是会授予我最终解释权,“囡囡,等歇,你来看熟不熟。好不好?”我总是殷切点头。开锅时候,汁浅味浓,透明油花浮起。很多人以为老的东坡肉会扎稻草,其实那是酒店反复加热时才需要,怕最后没型。自己家里吃,哪里会,烧好就是刚刚好。

我读小学高年级时,杭州的丝绸外贸产业方兴未艾,餐桌也悄悄“洋气”起来。外婆外公家的年夜饭通常有两桌,大人们那桌有红酒和蓝带,小朋友这桌有可乐和“香槟酒”。此“香槟”非彼“香槟”,我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非法国香槟产区的气泡酒。但大人们都是这样叫的,这种介于孩子和成人之间的特殊“礼物”是不能算酒的。这种“放肆”在过年时的吵闹小孩桌,睁一只眼和闭一只眼之间,被大人们欣然默许。

不过,“香槟酒”是要在开饭时候才可以喝的。桌上的零食则完全没有被调过闹钟,随时吃。杭州人很重视过年时候桌上的“炒货”,我会在年二七前和外公去置办一趟“消闲果儿”,去他相熟的“邹记”炒货店。那店家整个夏天是不做生意的,秋老虎也不做,不开心也不做,但他总记得外公要买什么。我甚至觉得,他们一年大概就见这么一次,十分奇怪。外婆独爱一种个头较小的“小京生”,其实是种带壳花生,炒得快焦未焦,每一口都喷香,比普通葵花籽都过瘾。外公喜欢限量供应的南瓜子,有几颗白肚子上一点点黑,正正好。我喜欢开心果和开口松子(巴西松子是我读大学才流行),大概大家都是姓“开”的,和“开销”同宗,共同点是又贵又好吃。开口松子属于比临安山核桃贵得多的稀罕物。小孩子不必和壳搏斗,既不用像吃西瓜子一样,吃得口水比壳还多;也完全不必像吃手剥山核桃那样,肉比壳还碎才停下来。不过好吃的程度,确实这三者难决高下。我偏爱松子,一剥,顿时能体会到小松鼠的快乐,边玩边吃,分外香甜。

尽管进口的啫喱冻和宝石糖饼干都很吸睛,必须抓一个当年夜饭零食战利品,桌上最受孩子欢迎的还是巧克力。酒心巧克力是大人用余光锁住的,多吃一颗要被警告。比利时Guylian我家那时候是当礼物发的,抽开来是一个个“贝壳”状的奶油巧克力,颗颗不同形状。孔融让梨的故事是不情愿的共识,年纪小的先挑,男生让女生先挑。年夜饭里,大人们必须保证相对公平分配“爱”,才可以让小孩们的“甜蜜社会”稳定和谐。大白兔奶糖是哭鼻子“常备”药,有小孩子闹,大人就会塞一颗,等牛奶味渗出来,眼泪悄悄收。

各家有各家的菜,不过我们家每年白斩鸡、杭三鲜和春卷是必不可少的。我在菜场的任务,通常是排队买鱼圆、蛋饺和春卷,提篮子等大人“走四方”回来。“春卷皮子”摊是一般武林高手,右手握面团,左手拿铲刀,右手一抹一提,左手一铲一揭,一张春卷皮行云流水般出炉...鱼圆摊呢,其实是低温慢煮的分子料理。谁也想不到,用草鱼(或包头鱼肉)手打的圆子,浮在暗涌却不滚的巨大水盆里,带回家煮汤,吃起来像亲吻婴儿脸颊。

各摊有各摊的交情,雪里蕻要摊主自家缸里腌的,这样炒墨鱼,摆点冬笋才鲜。白斩鸡一定是外婆菜场早定好的阉鸡,7个月左右的小公鸡。白斩鸡剩下的汤,直接用来做杭三鲜,“三鲜”据我观察,鲜得各有千秋,我家的万年配方是鱼圆、蛋饺、虾,其他的还有炸肉皮、龙口粉丝、冬笋片和高山小白菜。杭州春卷晚饭新鲜吃是不炸的,两头拗进,第二天吃才会炸。现在各家饭店的炸春卷,我这种怕油人是不大懂的。

杭州小炒包在柔软的皮里,隔“肤”温热,香菇丝、冬笋丝、肉丝和韭黄的味道,在湖羊酱油和绍兴黄酒的激发下越发鲜香。包的人在心里早有一汪水,荡起无穷涟漪,那是一滴滴,从我儿时的嘴巴里漏下来的。对了,冬笋和火腿中方,我家一般当味精用。只是冬笋是天女散花式用,火腿只切片蒸鱼,我小时候家里常吃鳜鱼或鲈鱼,吃海鱼不加火腿。

当然,我家也有像“炒黑鱼片”这样的功夫菜,大菜师傅是我的姨夫,等他下班来烧这年夜饭的明星菜。全家女人都屏息凝神等。全家眼巴巴指着他把黑鱼片片均匀去骨切片的手艺,略施一层薄薄生粉,少许青椒丝、雪里蕻、笋片,瞬间爆炒出锅。脆、弹、鲜,三重合到一处,仿佛黑鱼在舌尖有了另一条性命。反正我小时候少见多怪,那感觉是,世间它鱼无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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惭愧,我妈其实是家里做菜最差的一个。但她至少知道龙井虾仁原本是非常名贵的一道菜,须手剥河虾仁与明前龙井采摘季之前的嫩叶,这珍贵之交,一年中仅有的两周时间,才能做好这一道传奇名菜。不用任何奇技淫巧,却至美。这道菜我为和茶馆的庞老师做过,我亲手剥了春天新上市的河虾仁,用的是她茶园的鲜叶,她连声惊叹。现在所有的餐馆,都在做一个“幻想”。

当然我总在家调侃自己是优秀的跨掉一代,也不谦虚。外公外婆家都来自老式的优渥家庭,有富绅,有留学生,精于吃喝。外公小时候,家里吃的点心有专门的嬷嬷。我妈妈年纪很大才生的我,特殊年代,特别难嫁。因为有温柔能干的爸爸,即使我妈妈四体不勤,也不是那种擅于料理的人,也会被呵护,顺带荫及我这个招人爱的小拖油瓶。

不过,我爸爸老表扬我妈,她确实有两道拿手笨菜,无人能敌:蒸梅童鱼与杭椒肉丝。那听起来都是普通至极的,我也曾经怀疑那是爸爸的狗粮。吃过就会明白,那不是因为妈妈能干,是她在食材上够用心。妈妈挑杭椒的本事,我曾经在综艺里提过。

幼年的我吃不了辣,唯一能吃的是妈妈的杭椒炒肉。她只用初夏杭椒炒土猪肉里脊,最好有一点点鸡汤或猪肉汤当水,吃起来甜嫩俏丽。炒里脊,水平差的人还是能炒老,变肉丝是绝对塞不了牙了。初夏,杭椒还没有长皮,添了土猪香,竟肥嘟嘟的,像肉。而另一道就更考验人,我小时候对吃鱼有心理阴影,被大刺和细刺都卡过。我却偏偏爱上妈妈蒸的梅童,细滑少刺,其实里面只有酱油、黄酒、老姜片和自熬猪肉。蒸梅童鱼必须野生,约少女的一掌长。而且,鱼条条得差不多大小,确保一起熟,眼睛微突,待尚未暴出,即可起锅。这样的要求,也许在我小时候很好实现。可现在野生梅童少,清早在菜场得走过两三摊才集邮般集齐。只要五分钟时间,摇曳的锅盖子,周身香气四溢,妈妈楞是把那洛丽塔感十足的小鱼变出舌尖妩媚感。

注:我妈妈的版本没有葱,原因是梅童的味道非常甘甜芬芳,姜承味,加了葱其实是破坏本味的。

我经常在后厨边做助理切配,边听外公说妈妈小时候的丑事。外公总是冷不丁说一句:“我们家手指头不要吃的。”我听一次,还是会笑一次。如今再记起,只能是泪目了。

后来,外公外婆年迈了,舅舅、姨妈家里开始轮流餐厅请客。再后来,只有轮流的往事。

现在无论在哪,我还能收到一句“记得好好吃饭”,这句话就是家。

神 婆 问

你 记 忆 里 年 夜 饭 什 么 样 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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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城市的年味一去不复返 。而人情味,才是中国最好的年味。

“对未来的真正慷慨,

是把一切献给现在。”

——加缪

Food Bless You!

《风味人间》顾问

《神一样的餐桌》主人

《食野中国》《人间值得369》制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