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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齐武平二年、北周天和六年、南陈太建三年,公元571年,七月。

太行山滏口陉方向烟尘滚滚,惊起无数雀鸟,千余名满身风尘的北齐骑兵穿陉而出,踏上了一望无际的河北平原。

落日余晖下,一座巨大的城池巍然屹立在前方,夕阳给高大的城池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愈发显得雄浑与庄严。

“邺城——到了!”骑兵队列前方,一个相貌文秀的青年用马鞭轻轻拂拭黑色披风的尘土,对身旁一个身材肥胖健硕之人道:“五弟,到了邺城你可要注意一下言行,不可像在定州那般嚣张顽劣。”

那肥胖健硕的青年浓眉一挑,慨然道:“二哥,延宗知道了!我倒要嘱咐你一声,这次你入京任司徒、录尚书事,看起来风光,其实是伴君如伴虎,你更要小心提防才是。”

这被称为“二哥”的文秀青年,正是已故北齐文襄帝高澄的次子,广宁王高孝珩,他身旁被称为“五弟”的肥胖男子,却是高澄第五子,安德王高延宗。

高孝珩清澈的目光中带着深深的忧虑,道:“五弟,你的意思我何尝不知,如今内有和士开、陆令萱、穆提婆、高阿那肱这些奸佞祸乱朝纲,外有伪周、南陈磨刀霍霍、虎视眈眈,我大齐民生日渐凋敝,国事愈发艰难。但我们身为神武皇帝子孙,总不能因为爱惜自身就无所作为,能尽一份力就尽一份力吧。”

高延宗却意气难平,恨恨道:“外贼有何可虑!南陈国小力弱,饶是陈霸先、陈蒨叔侄殚精竭虑,也不过维持东南一隅小小局面,如今换了陈顼在位,我看他还不如前面两位的才能,纵然小打小闹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伪周如今兵势日盛,八年前的洛阳之战,去年的宜阳、汾北之战,我们虽有小胜却不能趁势反击,坐失敉平关陇的良机,何其可惜!”

高孝珩看着锐气十足的高延宗,叹息道:“朝政不清,怎么可能对外用兵?去年宜阳、汾北之战后,斛律明月率军返回邺城,邺城如临大敌、全城戒严。四弟(高长恭)如今为了逃避圣上猜忌,托词患病、闭门不出。须拔(高睿字)王叔蒙冤而死,孝先(段韶字)王叔英年早逝,唉,萧墙不靖,能有什么作为?”

高延宗目光陡然变得炽热凌厉,沉声道:“这都是高老二和那姓陆的妇人一手造成!前不久,高二问长恭四哥,解围洛阳时为何奋不顾身,四哥说既是国事,也是家事,所以奋不顾身,高二立即变色不悦,怀疑四哥有不臣之心。这样猜忌之人坐在皇位上,手下臣子哪个敢为他卖命?这人跟他死鬼老爹一样,无德无才、无能无耻,我高家大好江山,终要毁在他们父子手里!”

高孝珩一凛,急道:“噤声!须防祸从口出!”

高延宗扫视身后随从,道:“怕什么!如今从宗室到朝臣,哪个不是这样说?”他握紧腰间长刀,恨声道:“若不废黜昏君,扫除奸佞,大齐必亡!我高延宗敢说敢认,你们哪个不服,尽管去出首就是!”

高孝珩苦笑摇头,道:“你呀,终是改不了这臭脾气!走吧。”

众人跃马扬鞭,驰入邺城金明门。

此时虽是华灯初上,但邺城人口百万,街上人来人往,倒也一派热闹繁盛。

高孝珩命众军士放缓坐骑,缓步而行。忽听前方响起鸣锣开道之声,又有呼喝声传来:“中丞回府,所有人等,一律退避!”

大街上立时一阵骚动,如潮水般退往两旁,空出宽阔的大道。

只见远处浩浩荡荡行来一队长长的仪仗,数十面卤簿上赫然写着“琅琊王”、“侍中”、“大将军”、“录尚书事”、“尚书令”、“御史中丞”、“拜开府”、“仪同三司”、“中书监”、“京畿大都督”、“领军大将军”、“大司徒”、“大司马”等。

队伍前方一百名羽林军骑着高头大马,手持朱红大棒,有走避得慢的,立即大棒打下,声势惊人。

高延宗见了,微微冷笑,道:“仁威儿好大的架子!”却丝毫没有退避的意思。

高孝珩急忙一拉高延宗手臂,道:“仁威来了,我们须依制度退避!”不由分说,抓起高延宗马头缰绳,硬拉着退至路边。

有看官要问,这“仁威”是何许人,如此声势,连高孝珩、高延宗这样的亲王都要回避。

原来,来者正是已故武成帝高湛第三子,当今北齐皇帝高纬唯一的嫡亲弟弟——琅琊王高俨。

六年前,武成帝高湛因为天象示警,将皇位禅让给太子高纬,自己当起了太上皇。

但高湛的禅让仅仅是形式,并不想真的放弃权力,为了制衡皇帝高纬,高湛封嫡次子高俨为东平王,加封侍中、大将军、录尚书事、尚书令、御史中丞等一系列重要职务,位在宗室百官之上,而这时的高俨只有九岁。

按照北魏旧制,御史中丞身负监察百官之责,可以出警入跸,与皇太子分路而行。

千步之内,不管王公大臣还是黎民百姓都要回避,乘坐牛车、马车的,一律须将车辕卸下,等御史中丞仪仗过去,才能重新套上。如有冲撞中丞车驾的,以赤棒击之,打死不论。

魏氏旧制,中丞出,清道,与皇太子分路行,王公皆遥住车,去牛,顿轭于地,以待中丞过,其或迟违,则赤棒棒之。——《北齐书·卷十二·列传第四》

原本北魏已经废除了这一制度,但高湛一来太过宠爱高俨,二来也要借高俨威信制衡高纬,就恢复了这一制度。

一次,高湛和胡皇后在华林园东门外游玩,见高俨仪仗来到,便有意试一试高俨胆量,命宫中宦官骑马直冲去,口中大喊:“奉旨外出!”

高俨却毫不客气,钧令一出,赤棒齐下,宦官惊得跳马,赤棒将马鞍击碎。高湛却哈哈大笑,亲自走上,与高俨相谈甚欢。当时围观者人山人海,见此情景,都知道高俨权势之大,还在皇帝高纬之上。

高俨素来蔑视庸碌无能的皇帝哥哥,只要高纬有的,他也一定要有。一次他在高纬的南宫见到新进贡的李子,立即勃然大怒道:“哥哥有,我为何没有!”从此往后,高俨所有供应与高纬一模一样,属官只要供应稍慢,立即就要获罪受罚。

高俨曾患有喉疾,咽喉里长了一个肿块。太医诊断后为难地说:“此疾病如用汤药恐怕很难根治,需用钢针从喉咙刺下,将肿块刺破才能彻底治愈,就是太过疼痛......。”

高俨素来刚强,慨然道:“这有何难,只管刺便是!”就站在当场,双手叉腰,张口任由太医刺针,整个过程神态自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观者无不钦佩。

俨尝患喉,使医下针,张目不瞬。——《北齐书·卷十二·列传第四》

高俨常对高湛说:“我哥哥太过软弱,岂能统御群臣,执掌天下!”高湛深以为然,对左右人说:“仁威聪明刚毅,一定会有很大的成就。”也多次动过废黜高纬,改立高俨的心思。但终究废长立幼是立储大忌,没有实施。

两年前,高湛驾崩,高纬亲政,高俨改封琅琊王,依旧手握重权。高纬居南宫,高俨住北宫,两人各行其是,分庭抗礼。

高孝珩、高延宗看着威严的仪仗卤簿缓缓在面前行过,心中五味杂陈——自己的父亲如果不是意外遇刺,如何轮到得这些旁支宗室这样耀武扬威、不可一世?唉,这里面的腥风血雨、波谲云诡,谁又说得清呢?

正各自出神之际,忽见一辆六马拉动的金根玉辂车在二人面前缓缓停下,一个少年在车上高声道:“孝珩王兄、延宗王兄!”正是现年十三岁的琅琊王高俨。

高孝珩、高延宗见他呼唤,只得下马上前,正要参拜,高俨已跃下车来,一手扶住一个,笑道:“二位哥哥何须多礼,几时进京?”

高孝珩道:“我们刚从晋阳赶来,前一刻才入京。”

高俨生得虎头虎脑,浓眉大眼,体格健硕,语音极为洪亮,笑道:“二位哥哥远道而来,何不去我北宫一叙,让小弟为二位哥哥接风洗尘。”

高孝珩笑道:“多承琅琊王盛情,只我们还须赶往尚书台交割过所(北齐时期军队调动的通行证),且来日再到北宫叨扰。”

高俨见说,不再坚持,却依旧热情道:“既如此,明日晚间我在北宫设宴恭候。二位哥哥一文一武,都是小弟楷模,孝珩哥哥书画技艺独步海内,延宗哥哥马槊功夫天下无双,此番进京,小弟须好好向你们二位请教切磋。”

高孝珩、高延宗见他礼数周到,如此谦恭,心中也颇为感动,当即答应,高俨这才登车离去。

高延宗望着高俨仪仗远去,叹道:“仁威倒是客气得紧,不像那人,命我们前来邺城,却连个迎接的官员都不派。”

高孝珩目光闪动,嘴边一抹淡淡的笑意,喃喃道:“如此权势,岂能久居人下,五弟,我们此番来邺城,说不定要看上一出好戏了。”

“啪!”

一只酒樽被狠狠摔在地上,琅琊王高俨怒气冲冲,对面前垂手而立的书侍御史王子宜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王子宜是御史,正是高俨嫡系下属,低声道:“中丞,和士开近日对陛下说:‘琅琊王不宜久居北宫,应移至宫外另造府邸居住,而且琅琊王年岁渐长,也不宜频繁出入后宫,今后应改为五日一进,免生事端’。”

高俨怒道:“这个奸佞小人,前些日有御史报我,说他和穆提婆挪用官府财物为他们自己大修府邸,我将这二人传来质询,想必他们是担心我以此为由,要对他们动手,这才想先发制人。这二人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招惹到我头上,我岂能善罢甘休!”

侍立一旁的开府、仪同高舍洛皱眉道:“大王,我看和士开此语另有深意!为什么要将大王移出北宫?因为北宫毗邻武库,他这话其实是含沙射影,提醒陛下您会劫夺武库,意图不轨!为什么不让您随时入宫?因为担心您时时与太后见面,会鼓动太后行废立之事。当年孝昭帝诛杀杨愔后,就是闯宫觐见武明太后,才废黜了济南王。和士开这看似不经意的两句话,对陛下真有莫大的影响力,可谓‘贼咬一口,入骨三分’!”

王子宜又道:“高开府所言极是,我听说和士开、穆提婆还对陛下说:‘琅琊王目光锐利如箭,隔着老远就感到威胁,跟他说一会话就惶恐出汗,我们对天子奏事都不会这样’。陛下听了,极不欢喜。”

高俨更是怒不可遏,道:“这二人为非作歹,贪赃枉法,被我叫去训话,自然心虚胆怯,如今居然反说我目光如箭,忒也可恨!”

正说话间,门人通禀,中常侍刘辟强求见。刘辟强是高俨安插在内宫的心腹太监,高俨命人唤入。

须臾,刘辟强急步入内跪倒,惊惶道:“大王,小人听闻,陛下有意晋封大王为太子太保,但准备趁势解除大王侍中、大将军、录尚书事和尚书令的职务,圣旨近日就将下发!”

高俨大惊,一拳狠狠砸在几案之上,道:“来得好快!这必是和士开的计谋,想明升暗降,剥夺我的兵权,我不杀此贼,誓不为人!”

高舍洛上前一步,道:“和士开恶贯满盈,满朝文武都欲杀之,但前有赵郡王覆辙不远,还请大王三思后行!”

高俨缓缓点头,道:“和士开是母后的入幕之宾,皇兄对他又极为倚重,陆令萱也跟他结成同盟,高阿那肱、穆提婆、韩长鸾都是他的爪牙。他盘踞内宫,占据中央,我们投鼠忌器,确实轻易不好动他。”

高舍洛压低声音,道:“大王,我有一计,您不妨试上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