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已经不同。

晋国虽然凭借鄢陵的胜利重新恢复了霸业,但它无法再像晋文公的时代那样,将诸侯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尤其郑国,经过鄢陵之役的大败,不仅没有诚惶诚恐北向归服,反而愈发铁了心,一心向南。或许正是楚共王熊审眼睛上挨的那一箭,让郑成公姬睔感激涕零,知恩图报。于是,晋厉公姬州蒲惊讶地看到,郑国根本不像打了败仗,更像得胜不饶人,竟在公元前574年春入侵晋国南部边境。而后,郑成公姬睔又把太子姬髡顽送到楚国做人质,以此换取楚国派兵戍守郑国。

郑国的嚣张,让姬州蒲不胜愤怒,但晋国几次联合诸侯伐郑,都因楚国的救援而不了了之。

对姬州蒲而言,这是个麻烦,但不算很大,一时拿不下郑国,日后慢慢拿就是,最不济也不过与楚国保持均势,晋国吃不了亏。

真正的麻烦在国内,只是姬州蒲一开始没有意识到这是麻烦,而且是大得不能再大的麻烦,是足以要他性命的麻烦——鄢陵战后,姬州蒲打算铲除群大夫,将各卿族把持的位子收回来,交给自己的亲信,诸如胥童(胥克之子)、夷阳五、长鱼矫等人。

姬州蒲作此打算,并非一时心血来潮。

晋国卿族的强横由来已久,赵氏、郤氏、栾氏、荀氏,各自强横一时,几乎把国君当成了摆设。晋景公姬獳时,把持朝政多年的赵氏几乎已灭,如今,诸卿族中最强横的当属郤氏,郤犨、郤錡、郤至,一门三卿,富贵骄人,人称“三郤”。三郤行事张扬无度,在国内结下不少怨恨,其中怨恨最深者,正是姬州蒲的那几个亲信——夷阳五恨三郤,是因为郤錡抢了他的田;长鱼矫恨三郤,是因为郤犨不仅抢了他的田,还把他和妻子父母一并捉了,像拴牲口一样拴在车辕上;胥童恨三郤,则是因为公元前601年,郤缺执政时,曾废去其父胥克的下军佐之职,这是陈年老账。

还有一个人,也对郤氏颇有怨恨,即现任执政栾书。鄢陵战场上,郤至公然与栾书作对,栾书要固守待战,郤至主张速战速决,结果晋厉公姬州蒲采纳了郤至的谋略,击败楚国,这让栾书觉得非常没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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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侯马,春秋时代晋都新田宫殿区遗址

这些来自四面八方却同时指向郤氏的怨恨,如蛛网一般,无形地缠结在晋国上空,也缠结在姬州蒲的心头。毫无疑问,铲除郤氏,不会有任何阻力,至于其他卿族嘛……分而治之,各个击破,料想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其实有大问题。

姬州蒲看不到,士燮却洞若观火。

鄢陵战前,士燮三番五次阻止晋国出兵,就是因为他早已看到晋国内部诸卿敌对,怨恨丛生,祸乱不日将起。他看到了这些,也预料到了后果,却又不敢明说,以免点燃导火索,或者引来别人的仇视,只好含糊其辞,兜着圈子讲大道理。

大道理没人听,士燮只能徒唤奈何。

从鄢陵回来后,士燮找来家族的祝宗(祝史之长),向上天祈求,让自己赶紧死去。祝宗照做,而士燮则在次年,也就是公元前574年六月九日,如愿而死。

士燮之死,很可能是自杀,或者是得了病故意不治,总之上天不会特意减他阳寿。而士燮之所以求死,也不是因为活得不耐烦,或者病得太痛苦之类。原因就在他对祝宗所说的话里:国君本就骄侈,又打了胜仗,这毛病就更没法抑制了;祸难将起,让我赶紧死吧,我死了,士氏才会免于灾祸。

显然,姬州蒲欲去群大夫的野心,士燮已然看出,而且极度不乐观。

率先发难的,是栾书。

为了置郤至于死地,栾书精心设计了一个圈套。为了使这个圈套看上去天衣无缝,栾书买通了两个人,一个是在鄢陵战场上俘获的楚公子熊茷,另一个,则是晋襄公姬欢的曾孙姬周,此时正避居周都洛邑,仅只十三岁。

在栾书的授意下,熊茷给晋厉公姬州蒲带去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鄢陵战前,郤至曾遣使密告楚共王熊审:齐、鲁、卫三国援军尚未抵达,而晋军统帅也没有全部出动,若楚与晋战,则晋必败;到那时,我将拥立姬周为君,南向事奉君王(指熊审)。

怎么,郤至通敌叛国,还要废了自己,另立新君?姬州蒲半信半疑,他把栾书找来,问栾书对这事的看法。

栾书说:这个事情……嗯,有可能是真的……您想想,鄢陵战场上,楚王不是送给郤至一张弓么?您不妨派郤至出使洛邑,看看他是否会跟姬周见面。

逻辑很简单,郤至如果趁机见了姬周,就表明他们果然暗中勾结,欲行不轨。

当然会见,因为栾书早就安排好了。当郤至领命赴洛邑,向周简王姬夷献鄢陵之捷时,姬周创造机会让郤至见到了自己,而这一切,被姬州蒲密派之人牢牢看在眼里。

一个完全虚构的消息得到了“证实”,死亡之路遂在郤至面前悄悄铺展开来。郤至对此茫无所知,他继续着自己行事张扬的风格。在一次田猎时,郤至正准备将猎获的野猪献给晋厉公姬州蒲,不料被寺人孟张抢走,郤至一怒之下,将孟张射死。打狗尚需看主人,而孟张是堂堂国君的手下,郤至射死了他,让姬州蒲怒不可遏:郤至竟然欺负到我头上了!

此时已是公元前574年冬,姬州蒲筹谋日久,终于要动手铲除群大夫了,矛头直指三郤。诚如胥童所言,三郤族大,又多结怨恨,先从他们开刀,不仅可以大张公室士气,而且其他卿族也不会起来干涉。

十二月二十六日,胥童、夷阳五、长鱼矫联手杀三郤,而后陈尸于朝。

事情行进至此,骤然起了变化。

胥童等人按照原定计划,杀死三郤后,立即把矛头对准了栾氏和荀氏——在三郤陈尸的朝堂之上,他们劫持了栾书和荀偃。长鱼矫急不可耐地对姬州蒲说道:不杀了这两个人,后患无穷。姬州蒲犹犹豫豫地回道:一天之内,已连杀三卿,我实在不忍心再杀了。长鱼矫道:您对那两个人不忍心,那两个人对您是否忍心可就不好说了……您既然不杀他们,下臣请求离开。

无论长鱼矫等人如何苦劝外加恐吓,姬州蒲终是不听。他放任长鱼矫逃亡国外,又派人好生安抚栾书和荀偃:我只想除掉郤氏,你们是无罪的,切莫因为被劫持而对我心生怨恨,放心回去,各复其职吧。那两个人长出一口气,千恩万谢之后,战战兢兢退走。

姬州蒲一时心软,没有当即取了栾书和荀偃性命,或许是担忧动作太大,唯恐引起其他卿族的警惕甚至叛乱,因而有心暂缓图之。但这一瞬间的迟疑,换来的是灭顶之灾,他无从知道,那两个侥幸活着回家的人,已然从心底生出杀机。

长鱼矫所言,绝非危言耸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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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传·成公十七年》书影

数日之后,姬州蒲出游翼城,在匠丽氏的家中,他遇到了麻烦。

栾书和荀偃派兵捉住了他。

这是姬州蒲一生中最后一次遇到麻烦。

栾书和荀偃表现得十分果断,他们先是在公元前574年十二月(闰月)二十九日,派人杀掉刚刚做了没几天卿的胥童,而后,又于公元前573年正月五日,派遣程滑将姬州蒲杀死于匠丽氏之宅。

《周礼·春官·冢人》云:凡死于兵者,不入兆域。在寒冷的翼城,死去的姬州蒲未能享受到国君的礼遇,他被草草埋葬于翼城东门之外,陪葬的,仅仅一辆车子。

无论如何,新的一页翻开了。

晋国需要一个新的国君,当然,栾书心中早已有了人选,就是住在洛邑的那个少年姬周。栾书买通姬周诬陷郤至欲行废立之事时,肯定没想到,最终完成废立之事的竟然是自己;他更不会想到,姬周本来不过是棋盘上的一个“卒”子,现在竟要被自己亲手推上“帅”的位置。

栾书可能也不会想到,他自己其实也匍匐在这个棋盘上,“相”也好,“士”也罢,终归都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所掌控,无所逃脱。

那十四岁的少年被隆重迎回了晋国。山河依然,人事全非。离国都新田越近,他的忧虑也越深。他知道许多内幕,知道郤至的死因,知道栾书的手段,更知道巨变之后,再做晋国的国君是何其危险。车队行至清原(在今山西省稷山县东南),面对已在那里迎候多时的群大夫,少年姬周说了一段话:我本来没想到要做国君,但既然到了这地步,就只能说是天意了;人们需要一个国君,是为了让他发布命令,可是如果立了他却又不听他的,那要这个国君还有什么用?诸位如果真心要用我,请在今日表明态度,如果不用,即刻作罢就行了。

姬周这段话,可用“绵里藏针”来形容。将自己做国君归之天意,就等于否决了群臣的拥戴之功,自己不必对栾书等人感恩戴德;要群臣表态是否真心迎立自己,更是明白无疑地索回国君应有的威严。

所有人都从这段话中听出,这少年绝非等闲之徒。

山西省博物院馆藏春秋时期晋国文物

公元前573年正月十五日,姬周与群大夫盟誓之后,进入国都。二月一日,正式即位。

姬周就是晋悼公。

姬周即位后,首先将晋厉公姬州蒲的亲信党徒如夷阳五等人驱逐出晋国,以安定民心,而后大刀阔斧,厉行改革,对百姓施以仁政,免除所欠债务,救济鳏寡孤独,薄赋轻敛,宽刑节用。赐魏相、士鲂(士会之子)、魏颉(魏颗之子)等人为卿,命荀家、荀会、栾黶、韩无忌(韩厥长子)为公族大夫;令士渥浊为太傅,贾辛为司空;使栾纠御戎,荀宾为车右……

晋国文武各职,经此调整后,秩序得以理顺,诸卿族势力得到平衡,晋国的国基得到稳定,出现了“举不失职、官不易方、爵不逾德、师不陵正、旅不逼师、民无谤言”的美好局面。

值得一提的是,“赵氏孤儿”赵武在此时也得到重用,为几乎灭门的赵氏迎来了复兴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