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诗坛 · 何逊 NO.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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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阁行人断,房栊月影斜。

谁能北窗西,独对后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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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对于征服世界向来没有什么野心。

细数我们的历史,没有间断的战争更多的是边境摩擦,本质上来说,中国古代的战争基本上的功能是为了解决纷争,尤其是以农耕为本的汉族政权,防御是基本姿态,即便是为数不多的几次远征,也是为了杜绝后患。

中国人对脚下的这片土地爱得尤为深沉,故土难离是国人特有的意识形态。

在古代中国,游子远行往往是因为赴考、行商、游历和从军。前三者都是为了能够获得更加美好的生活,自带神圣光环。唯有从军,违背个人生存意志,而且风险极高,因而千百年来一直成为有识之士口诛笔伐的对象。在此前提下,中国的诗歌历史上,就有了两个鲜明而独特的人物形象:征夫和怨妇。

征夫的从属单一,每一场战役都缺少不了他们的参与。怨妇的涵盖则广阔得多,她们有可能是游宦之妻,有可能是学子之妇,有可能是商贾婆娘,当然最多的就是征夫家属。历代文人的热情吟哦,倒让他们成为中国文学历史上最为闪亮的悲剧C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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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这一类题材的诗作,耳熟能详的当属汉乐府的《十五从军征》以及古诗十九首的多首作品,如《青青河畔草》《行行重行行》《凛凛岁云暮》等。“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是《行行重行行》的句子,是一个空闺女子哀怨的控诉。天空阴霾,远游的良人早已不记挂家中的一切,思念令人苍老,岁月就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悄然而逝。

如果说闺妇的思念苦涩中依然有甜蜜,那么征夫的人生就是无法回头的单行道。好不容易躲过了战场上无情的刀剑,白发苍苍回到那个魂牵梦萦的故乡,却发现梦中重温了无数遍的门墙早已成了狐兔家园。不再有炊烟袅袅,也不再有温语萦绕。

以前的诗人写作此类题材均秉承古意,大多为拟乐府之作,如陆机的《从军行》写他们“朝食不免胄。夕息常负戈”,沈约的《从军行》里则用“雪萦九折嶝,风卷万里波”的恶劣环境衬托行军苦寒。相对而言出身低下的鲍照则要深刻得多,《拟行路难》里他犀利直言:“将死胡马迹,宁见妻子难。男儿生世轗轲欲何道,绵忧摧抑起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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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逊的角度又是不同,一首《见征人分别诗》只有短短八句,却如一支音画俱绝的主题VLOG,将这一幕人间悲剧刻画得深入人心。

《见征人分别诗》

凄凄日暮时,亲宾俱竚立。

征人拔敛起,儿女牵衣泣。

候骑出萧关,追兵赴马邑。

且当横行去,谁论裹尸入。

背景是暮色苍茫、四野凄迷,送行的亲朋故旧、老老小小悄然伫立,诗歌甫一开篇就很具感染力。大幕拉开,场景的色调、布局、人物的情绪,便立即将观众带进一种肃穆凝重的气氛之中。

画面的主角是拔剑敛气而立的征人,还有牵着父亲衣角兀自哭泣的小儿女。“儿女牵衣泣”,真是四两拨千斤啊,孩子们依依不舍却没有嚎啕大哭而是捏着父亲的衣角默默哭泣。那双沉默的小手和不合年龄的成熟,是对残酷现实更为赤裸裸的揭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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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来命不由己,边关的号角吹响,领着兵役的男儿们只能千里赴戎机。末两句“且当横行去,谁论裹尸入”是征夫豪情,也是妻小的悲情。国人的意识形态里向来都有马革裹尸的概念,中国男人这一生,要不是兢兢业业立志朝堂,要不就是一腔热血洒边疆。被大义裹挟的有志之士既有情也无情,鲁迅先生就说过“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可见中国大丈夫建功立业风光无限,背后妻儿的血泪又有谁知?

何逊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冷眼看着这一幕人间悲情。他用较少的文字,用表征意味浓厚的行动、表情,把事件渲染得生动、强烈,这其中也自然而然地渗入了自己饱满而隐秘的感情。这种写法,对后来诗人也不无影响。“颇学阴何苦用心”的杜甫,在《三吏》《三别》等“目击成诗”的作品中,也采用了这种手法,只是诗圣的手笔更高超一些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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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逊的几首闺怨诗作也写得精彩,他以闺怨为题的诗作有两首,均是五言四句的短篇,但言简并不意味着意短。这两首小诗语言质朴、用典精巧,虽然在对仗和音韵上并没有完全达到近体诗的水准,但也堪称近体先觉。

《闺怨诗》

(其一)

竹叶响南窗,月光照东壁。

谁知夜独觉,枕前双泪滴。

(其二)

闺阁行人断,房栊月影斜。

谁能北窗西,独对后花园。

其一首里面用了竹林、月光等清冷的空闺经典意象,用以渲染主人公孤独寂寞之心境。后两句则直接点题,谁又能知晓夜半无人之时,那柔软的羽枕是如何被思念的双泪洇湿的。第二首前两句典出自十九首之《青青河畔草》,绵绵古道旁的闺阁之上,娇娥常年揽窗顾盼,只是古道旁的野草几度枯荣,思念的人儿却始终不见踪影,唯有一窗明月兀自清冷。对于末句的处理何逊别出心裁,他将视线转移到了对着后花园的北窗。想必这个时节花园中芬芳馥郁,可是形单影只的自己,又哪有心绪独对这一园锦绣呢。

正所谓“你才是人间四月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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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梁陈三朝有不少诗人都写征夫和闺妇,可是写得这么鞭辟入里的却只有何逊,向上追溯,则还有一个鲍照。究其原因,无非是因为身份和地位使然。陆机、沈约、庾信们地位超然,他们高处庙堂之上,对社会底层的苦痛无法感同身受,施舍给他们的也便只有肤浅的同情。

何逊和鲍照终身沉沦下僚,一直为了三餐奔走,异曲同工的命运沉浮让他们对这些人事有了更为深刻的共情。不要忘记,作为游宦本人,何逊和鲍照的家里同样也有空对明月的闺妇。

岁月苍老,人事苍茫,都是尘网中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