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宋禾不喜欢那个她自小生活的县城,自小就削尖了脑袋要逃离,就如同她想远离宋卉娟一般。

其实,这小城是受了宋卉娟的连累,才让宋禾起了逃离之心。

在最初关于宋卉娟的记忆中,宋禾记得清晰的,只有宋卉娟对她的嫌弃。

嫌弃她是她的负累,嫌弃她在她决定放弃那个污糟的男人时,擅自跑进她的腹中安营扎寨,与她共享心跳与血脉。

第一次听宋卉娟抱怨,是宋禾七岁那年的秋天,她念一年级。

彼时,她刚被宋卉娟从乡下姥姥家里接出来,住进县城边缘那个逼仄的出租屋里。

那天傍晚,宋禾放学回家后,向宋卉娟转达老师的意思,要收书本费和订做校服的钱。

千禧年,五百块钱,说多不算多,说少也绝不少,尤其对宋卉娟来说。

于是,张完嘴立在那儿等回应的宋禾,就见到了一个喋喋不休的宋卉娟。

宋卉娟先是瞪圆了眼珠子惊:“发了多少书啊?要收这么多钱?才一年级刚开学没两天呢,就急着要做校服,还一做做两身儿,秋装那套,到了冬天又不能穿,学校里就是变着法地想多收费……”

“我一个月工资才多少,我累死累活站那卖半个月的衣服鞋袜,才够给你订两套校服,照这架势,恐怕每年都得这么来,谁家吃得消?”

说话的时候,宋卉娟的一双手也没闲着,正在绕一大团杂乱无章的毛线,那是她下班后的副业。

彼时,宋卉娟在县城唯一一家商场里站柜台,给人卖衣服。

工作之外的时间,她到处去找那种可以带回家做的手工活儿,只为贴补生活费。

宋禾在她抱怨式的唠叨里尴尬,留也不是,走也不是,整个人茫然。

后来宋卉娟终于停了嘴,住了手,起身去卧室。

再出来时,她手心里多了一把钞票,有零有整。

她当着宋禾的面塞进一个信封里,然后唉声叹气:“唉,当年要是没把你生下来,我的日子一定会比现在好过。”

宋禾心下一抖,眼皮都颤了颤,原来,她真的是一个遭亲妈嫌弃的生命。

所以,难怪从前那些年,宋卉娟将她寄养在姥姥家,鲜少回去看她。

2

自第一次感受到宋卉娟对于生下自己这件事的后悔,此后每一次的母女交锋,宋禾都试图从宋卉娟的动作语言和神态里找出宋卉娟不喜欢她的证据。

比起其他同学的妈妈,宋卉娟实在是不称职,因为她连最基本的餐食,都不能给宋禾安排妥当。

商场上班是两班倒制,可不管上午班还是下午班,常常宋禾起床了,宋卉娟还蒙在被子里呼呼大睡。

最初,宋禾会怯生生地去叫宋卉娟。

她问:“妈妈,早饭吃什么呀?”

宋卉娟便一把将被子扯开,在床头柜里窸窸窣窣翻一阵,然后将两张毛票递过来:“路上买包子油条豆浆。”

说完,宋卉娟又闭上眼睛,一副困到不行的模样,仿佛多说一句都累。

宋禾小心翼翼地抽过毛票,收拾好自己后出门,迎着初秋热烈的朝阳,心空荡荡的,填满了羡慕,和隐隐感伤。

同行的小伙伴总在宋禾耳边叽叽喳喳,说自己早上吃了妈妈做的手擀面,又或者是妈妈亲手包的馄饨。

一个礼拜上学五天,别人的早餐都带着妈妈的爱,能翻出花来,只她的,千篇一律的生硬。

早饭如此,午饭晚饭更是敷衍。

很多时候,宋禾都得就着早上那几张毛票,分配自己一天的伙食——因为商场下班晚,她等不到宋卉娟回来做饭。

除去餐食,宋禾还找到了很多宋卉娟对她厌烦的佐证。

比如一二年级的作业需要家长读题目,可宋卉娟只扔给她一本新华字典,要她自己查,查不出来就不做了,丝毫不担心她完不成作业会挨训;

比如她偶尔将家门钥匙落在学校,去商场找宋卉娟拿时,宋卉娟会露出嫌弃的神色,要她在一旁的仓库里写着作业等自己下班,说让她长长记性;

再比如,她半夜高烧,整个人上吐下泻,宋卉娟打着呵欠将她送去医院输液后,竟在一旁的空椅子上补起觉来,最后是被护士叫醒,盯着那几瓶高高吊起的药水。

宋禾想不通,怎么会有这样子的妈妈,又怎么会,偏偏让她摊上。

那两年里,这桩桩件件都在宋禾心里堆砌成了她与宋卉娟的隔阂。

最初被宋卉娟接出来时的母女亲近的愿景,似乎离得越来越远,再难见踪影。

3

把对宋卉娟的不满放到明面上,是宋禾三年级结束的那个暑假。

七月底,宋禾过十岁生日,前几天的时候,她就嗫嚅着和宋卉娟提过要求,想要去市里玩一次,因为暑假作业里有一篇游记作文。

明明,宋卉娟是笑着答应的,可真到了生日那天,宋禾早早换上心爱的裙子,等着出门时,宋卉娟却如往常一样,穿洗得发白的工装,盘一丝不乱的头发。

她在桌上放了两张百元大钞,淡淡交代宋禾:“单位做活动,实在请不下来假,你拿着钱,找要好的朋友去肯德基吃一顿,再给自己买个蛋糕。”

寥寥数语,传达给宋禾两个讯息——一是宋卉娟不会带她去市里了,二是宋卉娟连顿饭,连个生日蛋糕,都不会同她一起吃。

瞬间,宋禾就觉得自己像个被丢下的小孩儿,无人疼爱,无人在乎。

情绪上头的那一刻,是顾不上好言好语的,宋禾歇斯底里地质问宋卉娟:“我知道你一直后悔把我生下来,可这个决定是你自己做的,你能不能负点责任?”

彼时,宋卉娟正在门口换鞋,她抬了的脚定在那,目光灼灼地盯着宋禾,满眼不可置信:“我供你吃喝,供你上学,我不负责任?”

从前收集到的宋卉娟不爱自己的证据,此刻都成了她反唇相讥的利器:“别人的妈妈恨不得把饭菜做出花,你给我做过吗?你巴不得我就天天吃外头的地沟油,吃死了才好!别人家孩子生个病,妈妈能成宿成宿不合眼,你有那心吗?还有这过生日,我只跟你提过这一次要求,你答应了又反悔,你真的对我负责过吗?”

一通不管不顾后,小小的房子里只剩下了寂静。

宋禾不再哭,也不再控诉,宋卉娟也未曾反问。

隔了很久,久到宋禾开始心虚了,开始害怕了。

宋卉娟继续自己的动作,把鞋穿好后,她用手指将散落在额前的发丝勾到耳后,然后淡淡道:“是,你说对了,我挺后悔当年生下你的,不过我会尽到我的抚养责任。另外,你要是受够了这种日子,那就自己想法子,最好能在满十八岁的时候离我远远的,那样你开心,我也轻松。”

说完,宋卉娟就出了门,情绪稳定得如同刚才那场母女争执是一场梦。

4

难听的话摊开说了,关系就再回不到从前,于是宋禾开始谋划一场逃离。

她想,大概宋卉娟也是受够了她这样一个累赘,才会冷冰冰说出那句要她满十八岁便离开的肺腑之言。

所以,她开始为八年之后那场盛大的分开做准备。

收起过去对宋卉娟的隐隐期待,小小年纪的宋禾,已经懂得为自己打算。

她清醒地告诉自己,要离开宋卉娟,要体面地离开宋卉娟,就只能靠学业。

若没有足够知识支撑,即便她草草离开了,也会在将来某一天灰溜溜地跑回来。

她见过太多自觉翅膀硬了,却又臊眉耷眼的年轻人,她不能忍受自己加入其中。

之后的年月里,宋禾把自己摔进书山题海,用一道道题,一张张试卷,来充实她把对母爱的渴望剔除后而空荡荡的心。

努力这回事,坚持下去,总有意义。

天赋加上决心,给了宋禾想要的馈赠。

小升初的考试,宋禾位居全县第一,那时她和宋卉娟还住在出租房里,红榜无处可贴,最后是宋卉娟去找社区商量,挂在了胡同口的桂花树上。

那天宋卉娟笑得见牙不见眼,逢人就说闺女争气,宋禾低眉顺眼地瞧她,在心里冷笑。

一天天的,宋禾长成了大姑娘,逃离宋卉娟身边的计划又具体了不少。

她想去北京去上海去广州去成都,去哪儿都好,只要离开江苏,离开宋卉娟。

可不论去哪儿,她都需要钱,而宋卉娟这些年给她的,堪堪够零花而已,她需要攒学费,和傍身钱。

被宋卉娟发现偷偷给人补习和捡瓶子,是宋禾高二下学期快结束的时候。

六月中旬,有一天下了晚自习到家,宋禾看见宋卉娟满脸怒气地坐在客厅里。

原来,宋禾将她记账的小本本留在了卫生间,宋卉娟打扫卫生间时发现了,翻开后,入目的便是宋禾的小心思。

宋卉娟问为什么,宋禾将书包摘下来:“你不是要我十八岁离开你,那我不得攒钱?”

之后是长久的沉默,母女俩谁都没再说话,就好像当年那场争吵之后的寂静。

再后来,宋卉娟将小本子塞还给宋禾,留下一句“你只管学习,你学不好,以后离开我了,也还是会要我操心”,之后进了卧室,一整晚都没再出来。

5

惊觉宋卉娟更加忙碌,已是入冬时节。

十二月,冰冰凉凉的天气里,学校将毕业班的晚自习又推迟了一个小时,每晚宋禾到家都接近十一点,可宋卉娟都不在家。

最初宋禾以为是年关将近,商场延长了营业时间,可接连半个多月留意到宋卉娟都在凌晨一点多归家后,宋禾察觉到了不对劲。

有一晚宋卉娟还没回来时,她去宋卉娟的房里找蛛丝马迹,然后就发现了床头柜里的一个手账本,上头记录了某某工厂需要临时工的信息。

对上宋卉娟晚归的时间节点看,宋禾心下了然,原来,宋卉娟是在商场打烊后,满县城地去找兼职。

合上手账本的那一刻,宋禾心头微微发颤。

不用想她也知道,宋卉娟是为了多挣钱,才会这样拼,可她攒这些钱,是想让自己离开她后不再有回头麻烦她的机会,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呢?

宋禾猜不透,可心窝深处有个地方柔软了一点点。

这几个月来,宋卉娟给她的零花钱翻了番,算是无声的安全感。

她猜,大概是计算到分开的日子越来越近,宋卉娟也良心发现,想要对她好一些。

到底是亲母女,她给,她便收着,即便日后分开了,她依然能找法子还回来,是磕磕绊绊的亲情,也是斩不断的血缘。

转眼到了正月,初三那天,宋禾正收拾着书包,准备隔天返校的东西,宋卉娟立在她的房间门口,问她能不能陪她去闺蜜聚会。

宋禾点头,换了衣服陪同前往,这是自她七岁和宋卉娟同住后,第一次听说宋卉娟有闺蜜。

是在县城一家规模颇大的酒店,包间里放了一张大圆桌,满满当当坐了十四五个宋禾此前从未见过的阿姨。

宋卉娟一一介绍,宋禾便乖巧地一一打招呼。

后来席开,宋禾右手边是宋卉娟,左手边是一个长发如缎的阿姨。

那阿姨不停给宋禾挟菜,眼里盛满温柔笑意:“年年聚会都叫你妈,年年她都婉拒,总算今年肯来,还是沾了你的光。”

宋禾不解,那阿姨解释道:“你妈妈总说,聚会不要她AA她不好意思,要她AA她又舍不得,怕花了给你攒的学费生活费,今年说是攒够了你大学四年的费用,她才能松快一下。”

包间的空调开得很足,宋禾却周身冰凉。

她去看宋卉娟,却被躲闪的眼神避过去。

6

吃完饭,她们去KTV唱歌,宋禾进进出出地给各位阿姨拿果盘和小零食,等她终于忙定了落座时,发现正好是宋卉娟在握着话筒。

宋卉娟将一头长发散下来,然后唱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又唱苏芮的《酒干倘卖无》。

声线在温柔与浑厚之间自由切换,人也闪闪发光得厉害。

宋禾眼珠子都快掉出来,她从未见过这样娉娉袅袅又温温柔柔的宋卉娟。

她印象里的宋卉娟,是急躁的,风风火火的,对她是抱怨的,嫌弃的,后悔的……眼前这个,实在太过耀眼。

那个长发如缎的阿姨凑过来时,宋禾眼眶里已经蓄起了泪。

阿姨说:“当年你妈也爱玩爱笑爱闹,发现你爸已婚装未婚骗她之后,她坚决离开,之后才发现怀了你。”

“我们都劝过她打掉,她舍不得,然后就中规中矩地苦了半辈子。我们要她把你丢给你爸,她非说你只是她一个人的,不能让你背上私生子的污名,你都不知道,这些年她跟我们炫耀了你多少回,说你成绩好能自理,说你非常优秀……”

那阿姨说了很多很多,宋禾也记了很多很多,直到清泪长流。

那天晚上,宋禾抱着自己的枕头钻进宋卉娟房间,非要和她挤一张床,她说:“我十八岁了,还没和妈妈一起睡过。”

宋卉娟撇撇嘴,往床边挪了挪,给宋禾腾出一人位。

母女俩的第一次夜谈会,宋禾知道了很多事。

比如宋卉娟让她自己查字典,是为了要她尽快学会学习的方法;

比如宋卉娟留她在仓库写作业,是为了让她记住,以后自己的东西要时刻记得带好,因为不可能时时刻刻有人救急;

再比如,宋卉娟在医院睡着,是因为她在商场和兼职工作之间连轴转,实在困得撑不住。

宋卉娟说:“我也知道我唠叨,但是前些年日子难捱,我年纪又还轻,不靠唠叨抱怨来发泄,还能怎么办呢?”

宋禾瓮声瓮气地嗯,回身抱了抱宋卉娟,她怕宋卉娟发现她已经泪流满面。

在KTV看到宋卉娟唱歌的那一刻,她才知道,原来不用为她遮风挡雨的妈妈,可以这么耀眼,她明明可以成为任何人,却偏偏选择当她的妈妈。

幸好,在她逃离宋卉娟之前,明白了这个道理,她还有补救的机会。

7

日子倏地就明媚起来,宋禾的目标,从期待高考,变成了期待和妈妈在一起。

高三下学期的课程很紧了,宋禾跟宋卉娟撒娇,说晚上去食堂吃饭太浪费时间,她想要宋卉娟每天做好,给她装在保温饭盒里带去学校。

彼时,宋卉娟正在盘自己的长发,为上班做准备,她一眼看出宋禾的小心思,撇撇嘴笑道:“这是在点我,从小到大没认真给你做过饭?”

宋禾捂嘴乐,坚持自己只是想要妈妈的爱。

那一刻,她像极了耍赖的小女孩,在一份确定的母爱里放肆又满足。

六月,宋禾高考,宋卉娟破天荒地请了三天假,每一场考试结束,宋禾走出考场,都能看见宋卉娟在翘首以盼;

七月底,第一批拿到录取通知书的学生里头有宋禾一个,那天宋卉娟满小区转悠着发糖,嘴角就没垮下来过;

九月初,宋禾离家读大学,宋卉娟送她过去,当晚母女俩挤在那张单人床上,宋卉娟哭得眼睛都肿了,说她终于把女儿供了出来……

宋禾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学,一定要给宋卉娟长脸。

有信念支撑着,大学四年,宋禾都像上了发条的闹钟一样,时刻提醒自己拼尽全力,就好像从前宋卉娟拼尽全力保障她的物质条件一般。

大三那年,宋禾争取到了本校保研的名额,研究生快毕业时,宋禾得到了一个很不错的实习机会,是在上海,业内很出名的一家传媒公司。

用了两年时间,宋禾成功在公司扎根并升职,第三年,她换了新住处,将宋卉娟从老家接过去一起住。

那天从火车站接到宋卉娟,宋卉娟打趣道:“不是急着要离我远点嘛,怎么这会儿还巴巴催我来呢?”

宋禾故意捂着胃:“没办法啊,肠胃说吃不到妈妈做的菜,水土不服,您要是忍心,现在买张票回去也成。”

母女俩在半夜十点多,上海火车站的广场上笑作一团。

之后的这两年,宋卉娟一心照顾宋禾的起居,宋禾则铆足了劲汲取这个城市带给她的机会、资源和养分。

再用她学到的东西,转化成核心竞争力,助她在公司平步青云,收入一涨再涨。

上个月,宋禾首付了一套大三居,她带着宋卉娟一起去签购房合同。

从售楼处出来,宋卉娟抬头望天,哽着声音说:“真好。”

宋禾握握她的肩膀,轻声说:“妈,谢谢您,以后,我们会越来越好。”

原来这世上,不止爱情可以双向奔赴,亲情也可以,并更笃定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