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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勇喊完话,继续对着棺材不停地磕头,一切发生得太快,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出于本能,我想安慰他几句,又觉得此时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大勇说“我是故意等您去世以后才回来的”,我虽然好奇原因,但比起好奇,气愤更多一些。冯奶奶在临终时一直等待的晚辈竟然故意拖延,最终让老人带着遗憾离世,真是不可原谅。

这时正好有四个邻居走进灵堂悼念,他们对着棺材深鞠了3躬,大勇跪在地上磕头还礼。邻居们很快就离开了,灵堂和大勇都恢复了平静,他依旧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守灵。

太多的疑问让我决定留下来,从灵堂角落找了个塑料凳子,放在靠近棺材的位置坐下。我想起幺鸡讲到的白事,我也学着我爸的样儿,想一直守在遗体旁。

虽然有逝者家属大勇守灵,但作为民间入殓师,我要负责白事上所有的大事小情,解决任何突发事件,也应该陪在棺材旁。

就算没有家属守灵,民间入殓师也会默默陪伴,保护遗体不会受到任何人的伤害。这有点像产房护士守护刚刚出生婴儿的安全,不同的是,我们的职责是守护尸体。

现在的白事仪式和以前比起来,缺少了很多殡葬文化,唯一还保留不变的就是守灵。守灵是一种民间习俗,表达活着的人对去世亲人的一种纪念,守在灵床、灵柩或灵位旁。古人认为人死后三天内要回家探望,因此子女守候在灵堂内,等他的灵魂归来。

还有另一个说法:活着的家属认为,亲人虽然死了,但灵魂还在人间。去阴间前会回到家里看一看。亲人怕灵魂在回家的路上迷路,会点一盏灯,放在棺材旁边,怕灯熄灭了让亡灵找不到家,于是家属就彻夜坐在遗体旁边,保证那盏指路灯是一直燃烧的。

听着灵堂里播放的诵经声,大勇闭上了眼睛。我坐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见不远处庆祝老喜丧的美食一条街。虽然看不到人们吃美食的表情,但从传来的声音里,可以听出大家的开心。

小区里的居民来了不少,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没有座位他们就站着吃,几个人围在一起聊。小孩子们在大人周围奔跑嬉笑,做游戏。大家谈论着各种话题:最近的工作、生了二胎、房子价格、汽油涨价……没有人聊到死亡,死人已经故去,活人的生活还要继续。

大勇跪着,我坐着,我们谁都没有说话,一直到公鸡师傅和很多人一起走进灵堂。他们把大勇搀扶起来,递给大勇一大盘烤翅烤肠。

公鸡师傅看到我,还是一副热心肠的模样:“姑娘,不对,白事师傅,我们到处找你,原来你在这里。你妈让我们商量明天送路用的纸活儿,我们都想好啦,该有的必须有,牛、马、轿子啥的。”

说着他拍了拍棺材,好像棺材里的遗体能听见我们的谈话:“我姥儿眼睛不好,再给做个大花镜。姥姥你同意不?另外我姥儿喜欢吃水果,各种水果都做点儿,水果篮就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白纸递给我,“这是我们每个晚辈单独送的一份礼物,都代表我们各自的一份祝福。你告诉纸活儿师傅,钱不是问题,一定要满足我们的心愿。”

我打开纸,看到上面的纸活“礼物”清单,真是千奇百怪无所不有:花枕头、望远镜、助听器……最可笑的是,还有煮熟的大螃蟹两只。

公鸡师傅和所有人走下台阶才想起大勇,指着我手里的清单对大勇说:“单独送给姥姥的纸活儿礼物就差你的了,你告诉白事师傅加上就行。大勇,你别老守着,起来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出来溜达溜达,姥姥又跑不了……”

我低头假装继续看清单,想尽量给大勇更多的时间思考。没等我开口问,大勇先开口:“送给姥儿的礼物,我要自己做。”

逝者家属亲自制作送路用的纸活儿,我只记得小时候遇到过一次,因为那家人家里穷做不起。大勇要自己动手做,肯定不是因为钱,是出于内疚还是真心想表达一份孝心?

“你打算做什么?”这句到嘴边的话,最后被我生生咽下去。我猜即使我问了,大勇也不会告诉我的。

大勇跪在棺材前,我坐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见他的侧脸。他一身雪白的孝服,在彩灯的映照下像一块放电影的幕布,变幻着七彩的光。他的侧脸在光里,显得很梦幻,像是电影里的人物,让我联想到一部叫《重庆森林》的电影。

在不断闪烁的七彩光影里,大勇看着十分喜庆,大背景却是一个临时搭建的灵堂,旁边的黑色棺材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显得更乌黑巨大。所有的一切形成了美丽的反差,如果不是身在现场,很难有人会看到白事上的“海市蜃楼”,这是独属于灵堂黄昏光影的美丽。

我正看着发傻,大勇已经睁开眼,他跪着往前移动了一点,在烧纸盆前用打火机点燃了两张纸,轻轻放进盆里,温暖的火光泛着微红的橘色,照亮了他的整个脸庞。

把纸活儿清单拍照发给我妈,和我想的一样,我妈立刻炸了毛,给我打来电话。我几步走出灵堂,蹲在美食街最前面的烧烤摊前,听我妈和我发牢骚。

“小美,你怎么不问我就答应了?万一纸活儿师傅做不出来怎么办?现在的小年轻,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你看,还有做螃蟹的,冯奶奶99岁能吃得了吗?”我妈似乎是说累了,声音突然变小,透着几分柔和,“不过话说回来,这么多奇怪的纸活儿,也不是一点好处没有,他们做得越多越古怪,咱们也就能多挣点。”

我随手拍死腿上的一只蚊子,我妈又提高嗓门说:“小美,你别挂,你姥要和你说话。”

姥姥很兴奋,她为了冯奶奶的白事忙前忙后,像饭店跑堂的小老太太,把楼下的美食往楼上搬运,再分给床上坐着的几位姑奶奶。姥姥气喘吁吁地说:“美啊,刚才我回家看了一眼,冯奶奶白事你要的那只大公鸡,把阳台我养的花,叶子吃光了好几盆,心疼死我啦。你妈不是说图吉利嘛,你一会儿赶紧把鸡拿走,放寿衣店去……”

已经深夜11点多,灵堂外依旧灯火通明,里头却冷冷清清,和我想得差不多,还是大勇一个人在守灵。但他没有跪着,而是坐在小板凳上,两个塑料凳子拼成一个不大的桌子,上面放着剪刀,双面胶和好几张大红纸。

“这是你的纸活儿礼物?”我坐在凳子上,拿起一张红纸。

大勇低着头回答:“小时候姥儿教给我的,每次过年都会做几个,挂在门口。”

他说着话,手里的活儿没有停下:“在外地,我最怕过年,想回家又不敢回,最怕看见红灯笼,想家,想姥姥。”

说到这里,大勇放下做了一半的灯笼,看着棺材:“我已经有12年没有回家过年了,整整12年。每到过年我都会对自己说:‘姥儿身边有那么多人,不会孤单,更不会想起我的……可每年我给姥儿打电话拜年,姥儿都会对我说,孩子你要注意身体,工作重要,不回来也没关系。’有一次我挂了电话,抑制不住思念,疯了一样收拾行李,买了机票。但到了机场,我没有进去。飞机起飞了,机票也没退,又推着行李回去了。”

大勇的手停在半空,我知道他不是和我说,而是压抑太久的自言自语。大勇又低头专心做灯笼。我安静看了一会儿,站起来悄悄走出灵堂。

来到冯奶奶家的二楼,我妈正和几个邻居大妈打扑克,几个中年女人玩得正欢,每个人的脸上都贴满了白色的长条卫生纸,这诡异气氛还挺符合白事,如果突然断电,真像是鬼片里走出的冤死女鬼。

另外几个房间更热闹,就连厨房都放了桌子,虽然只有四个人在打麻将,但围观远超过二十人。我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凌晨12点20分。

我本以为我妈玩得太嗨,第二天肯定起不来,没想到她早晨还不到5点,就和姥姥一起出了门。这母女俩实在太过反常,我都不记得她俩一起单独出门是什么时候。

我穿上衣服,脸都没洗,就跟着她们来到冯奶奶家的楼道前,早晨阳光刺眼,我透过阳光看着我妈和姥姥,她们在一群中老年妇女中间穿行忙碌,如同在大饭店帮厨,被顾客催得焦头烂额。

“吴娘,您看您这菜洗得不干净……张大妈,黄瓜不够,再洗10根……”我妈是切菜的主刀,她拿着菜刀,对着洗菜的老太太们一顿瞎指挥。

冯奶奶的去世已经成了我们整个小区的白事总动员,就连我妈都承认:“哎呀,这哪儿是老喜丧?简直就是老喜事嘛。”

据我所知,老喜丧的白事很少,传统由来已久,老喜丧必须要满足三个条件:全福、全寿、全终,这三个条件缺一不可。

我小时候听我爸讲起过,达到老喜丧标准的白事很少,一要去世的老人是大家族的家长,二是老人必须要在90岁以上;最后一条最为严苛,老人要“善终”离世,圆满结束一生。除此之外还要求去世的老人生前积德行善,广做功德,临终不受病痛的折磨。

冯奶奶的老喜丧仪式正式开始是第二天,按照她老人家把白事当成最后一个生日来过的遗愿办。

过生日当然要吃面条,老人的生日面也是有讲究的,单说配长寿面吃的菜码,6种是标配,好一点的8种,甚至更多,我甚至见过18种的。

老喜丧的白事我录了好几段视频,发到入殓工作群里。我最得意的一段录得很一般,但文案写得有模有样。就连很少夸人的丽姐都忍不住发语音夸赞我:“小美,你这简直就是——舌尖上的白事。”

丽姐的夸赞没有任何夸张的成分。视频中是大家忙碌的场面:我妈和几个中年妇女系着围裙切菜;姥姥带领一群老太太摘菜洗菜,几个壮汉在炒菜。

我的镜头最后停留在炒菜师傅身上,他们炒得汗流浃背,四位大厨全都脱去上衣,光着健壮的上身,在不停翻炒。

长长的桌子上摆满了洗好切好炒好的胡萝卜、黄瓜、青椒、猪肉、虾仁……五颜六色的。

画面热闹非凡,我用标准的普通话缓慢地讲述:

“殡葬美食,是人类围绕个体自然生命死亡而展开的告别与祭奠活动,其美食文化的内蕴丰富而深刻,体现了人对生命价值的认识、理解与把握。

老喜丧的捞面展现了逝者家属的烹调手艺,从最平凡的一碗面条,一勺卤水和炸酱,再到变化万千的精致配菜,都是老喜丧殡葬美食经验积累的结晶。

冯奶奶的离开让我们小区的每一个人因为捞面聚在一起,给她老人家过最后一个生日,生日必不可少的捞面则是大家最爱吃的主食。”

我本来只是想记录一下,留下做老喜丧捞面的珍贵影像,结果发到工作群没十分钟就被我妈发现了,她控制不住内心的欢喜,单独给我微信发了个200元的大红包,附赠一条语音夸奖:“小美,你他娘的就是我的宝藏女儿。”

我知道身为商业天才的我妈不会这么大方,果不其然,点开红包没一会儿,我妈的朋友圈有了更新,在我的视频上方,我妈配了一行字:“海棠寿衣店,我们一直在……”

看完我妈朋友圈,我低头捂住了自己的脸,觉得脸上布满了黑线。

叹了口气,我走向灵堂,里面依旧冷冷清清的,与全民动手做捞面比起来,肃穆的棺材和安静的守灵人显得有几分多余。

大勇做了一宿的灯笼,棺材上摆放了两个大一些的,其余十多个皮球大小的摆放在棺材四周。我没在灵堂和白事上看到过如此多的红灯笼,忍不住伸手拿起一个细看起来。

“这么多灯笼,应该可以照亮所有黑暗的路。”我感叹地说。

大勇听到我说的话,长长出了一口气:“你是白事师傅,你说的话我相信。那两个大的,”他指了指棺材,“是让姥儿手拿的,姥姥眼睛不好,希望这两个灯笼可以照亮她脚下的路。”大勇从我手里拿过小灯笼,“这些小的是我对姥儿说的对不起,12个代表我12次没有回家过年的道歉。”

我一向心直口快,再一次不过脑子脱口而出:“我觉得你最应该道歉的不是这些,而是不该让一个老人带着遗憾离世。你的姥姥一定有很重要的话要对你说,才吊着一口气等你。”

最后一句我故意加重了语气,说得很缓慢,说完我看了看棺材和冯奶奶的遗像,走出了灵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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捞面大军中,我加入了最重要的煮面队伍,才煮了不到半小时,我立刻理解大厨师傅为什么会光着膀子炒菜,实在是太热了。

有人在拍我的肩膀,我使劲用手抹了抹汗,头也没回:“马上就好。”

“小美姐姐,煮面是不是比入殓累多啦?”这声音太熟悉,我回头一看,竟然是丽姐和幺鸡。

“我也来沾沾喜气,我婆婆让我来拿两个供桌上的苹果吃,说对孩子是最好的。”丽姐挺着肚子,看着老喜丧的捞面流水席,露出吃惊的表情:“小美,还是现场壮观,这么盛大的白事,怎么也要吃一大碗捞面才行。”

幺鸡没说话,直接拿了个一次性大饭盒,把我推到一边:“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我是带着任务来的,二嫂子还让我捎回去一碗。”

吃的人和做的人全乱了套,公鸡师傅拿着大喇叭反复喊:“同志们加把劲儿嘿,一大波邻居即将来席。”

幺鸡一口面条喷出来,我拍着她后背,不知道幺鸡怎么了。丽姐笑着和我解释:“这句出自《植物大战僵尸》,正确版本应该是:一大波僵尸即将来袭。”

我刚吃了几口面条,我妈就给我打来电话:“小美,今晚送路的纸活到了。”

一想到纸活礼物清单,我顿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我让幺鸡送丽姐回去,转身在人群中寻找公鸡师傅。我妈没挂电话,说话声音像是从水底传出来的,她只有气笑的时候,才会发出这种喘不上气的动静:“小美,纸活礼物里的一只大眼珠子是怎么回事?你过来看看,纸活师傅说,是你要做的。你知道那眼珠子有多大吗?”

“多大?”我配合着问。

我妈笑得像公鸡叫:“来,来,你过来自己看。”

所有纸活儿都放在了一辆双排汽车上,我妈站在汽车上对我招手:“小美,你过来看看。”天气热,我妈上半身的衣服湿了一半,她站的位置正在阳光底下,我用手挡着刺眼的阳光,仰着头看,还不忘安慰我妈激动的情绪:“妈你别着急,什么大场面您没见过……”

我正说着,只见我妈拿出一个比脑袋还大的眼球:“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我妈把眼球丢给我,我抱着左看右看,公鸡师傅跑过来,从我手里拿过眼球,我才想起这个眼球是公鸡师傅要求我做的,我当时怕转述不清楚,直接把纸活儿师傅的电话告诉了他。

“我姥儿缺一只眼球,我琢磨着做一个,做个大的,这个……是不是有点太大了?”公鸡师傅拿着眼球,苦哈哈地问我。

我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来,一脸唾沫直接喷在了他脸上,公鸡师傅也跟着笑,用手抹了一把脸:“比脸还大的眼珠子,姥姥会不会喜欢呢?你不知道,她喜欢绣花,眼睛就是绣花时,打瞌睡一低头被针扎瞎了。”

公鸡师傅把大眼球递给还在车上的我妈:“您可要把这个眼珠子放好了,送路的时候,要第一个烧掉。”

放纸活儿的双排汽车停放在灵堂车的前面,我们扶着我妈从车上下来,转身时看到了大勇,他穿着一身雪白的孝服,站在距离我们不远的地方,表情有些严肃和不满,好像我们刚才的笑得罪了他。

果然大勇质问我妈和我:“一个眼球,有这么可笑吗?”

我们被问傻了,彼此看了一眼。公鸡师傅拉着大勇往灵堂里走:“你昨晚没睡,一天也没怎么吃饭,大勇你太累啦。”

大勇一把甩开他的手,指着我和我妈说:“你们,你们必须要和姥姥道歉。”

“为一个眼珠子?道歉?”我妈重复大勇的话,一时搞不清是哪里做错了。

幺鸡和丽姐还没走,她们站在我和我妈旁边,丽姐双手扶着腰走过去,我担心她和大勇吵起来,但丽姐却直接走进了灵堂,在灵堂门口对着我妈喊:“老大,咱们是应该给老人家道个歉。”

我冷静地对大勇说:“对不起,我们错了,我们向冯奶奶道歉。该道的歉我们会道,希望你也是。”

说完,我让幺鸡帮我,笨拙地爬上了双排汽车,拿起大眼珠,高高地举起。

纸做的大眼球虽然大,但其实很轻,我把眼球举起传给车下的幺鸡,幺鸡拿到眼球,很新奇地看来看去。她低头看的功夫,我已经下了车,从幺鸡手里拿过眼球,走到大勇跟前:“给你,在送路之前,你保管。”

我把眼球直接顶在大勇的胸前,我能感觉到他下意识往后推了一步,但还是伸出手接住了。

丽姐进灵堂鞠过躬后,搬了一把椅子,扶着大肚子坐下,看见我傻站着,对我小声说:“小美,我们给老人家多烧点纸钱。”

幺鸡和我妈也围过来,四个女人,一个挺着肚子坐着,另外三个蹲着,默默往烧纸盆里放烧纸。大勇回到灵堂,把眼球轻放在红灯笼上面,整理了一下孝服,又跪下。

灵堂里很安静,只有烧纸燃烧时发出的微弱“噼啪”声。我妈拿出平时在寿衣店里给我们开会时才用的塑料普通话,对着供桌上的冯奶奶遗像说:“冯奶奶,您看我从早忙到现在,都没和您一声‘生日快乐’……您过的最后一个生日,大家给您庆祝,每个人都很快乐。”说到这里我妈停顿了一下,很快又用充满歉意的语气继续说,“谢谢您,如果我们有哪里做得不好的地方,还请您原谅,也希望您一路走好。”

我妈的表情严肃,态度诚恳,幺鸡蹲在我旁边,我俩一起偷偷看她。

不知道公鸡师傅什么时候站在了我们身后,他充满歉意地走到我妈旁边蹲下,也抬头看着遗像:“我姥一辈子啊,不管我们多淘气,她都没说过我们一句,她总是说:‘都是孩子,哪儿有不犯错的?’所以根本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这一说,我姥儿只会感谢大家,是不是姥儿?”冯奶奶的遗像安静地看着一切,黑白照片中的老人,眼神流露出无限的慈爱。

我了解我妈的心情,在冯奶奶的白事上,她没有把自己当成入殓师,而是作为逝者家属。不只是我妈,整个小区主动来帮忙的邻居也都是。冯奶奶的老喜丧,已经成为我们全小区的喜丧。

中午的捞面还剩下很多,幺鸡带了满满一大盒给二嫂子,丽姐口袋里装满了上供的苹果,公鸡师傅为了感谢我们入殓团,答应出殡以后,要做一面巨大的锦旗送给寿衣店。

晚上八点要送路,下午两点就开始了第一次彩排。虽然我妈反复强调,送路用不着彩排,但公鸡师傅说:“白事您是专家,但我们家的情况,您不了解。人太多,队伍不好带……”

开始我还不理解,但当我和我妈看到送路仪仗队时,惊得下巴都差点掉在地上。

冯奶奶的6个女儿,分别组成了6支队伍,每个队伍前都有人举着一个白色的大牌子,每个牌子上写着一个人名,像是运动会入场。队伍的最后是千奇百怪的纸活儿,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牛、马、轿子都抬下了车,由每支队伍中年轻健壮的男人负责。

我妈站在队伍最面前,我在最后,我俩一前一后,为整个队伍保驾护航。可队伍太长,我妈和我一人一个大喇叭,联系基本靠对着喇叭喊话。

我们彩排了两次,因为人数太多,最后不得不作出决定:6支队伍分别送路。

彩排结束已经是晚饭时间,参加送路的人员站了一个下午,每个人都又累又饿,大家散开顿时乱成一团。

我妈大声喊话,站在双排汽车上清点纸活儿的数量,我在彩排队伍中没有发现大勇。知道他还在守灵,想起他的那些红灯笼和一个大眼球,这些都需要提前安排。

我使劲推开来来往往的人群,大步走进灵堂,灵堂和我想的不太一样,里面也聚满了人。凳子都坐满了,好几个人直接坐在烧纸上。这个时候大家都穿上了孝服,很难分别,我一张脸一张脸地寻找。

灯笼和大眼珠都还在,只是大勇不见了。

我又去冯奶奶家寻找,最后在阳台上看到了大勇。他吸着烟,看着楼下忙碌的人,好像知道我要说什么,在我没说话之前,他先对我说:“送路时我要说一件事,这件事……很重要,能不能先让我把灯笼烧了?”

我犹豫了一下,给我妈打电话,我妈在电话里表现出少有的冷静:“小美,你是冯奶奶白事的总指挥,你说了算。”

说了声“好”,我挂断了电话。大勇眼睛通红地看着我,我对着他点头:“可以,我把你排在第一个,但你只有5分钟的时间。”

晚上八点,送路正式开始,大勇一手拿着两个红灯笼,另一只手拿着大喇叭,走在最面前。跟在他身后的是一群小孩子,他们每个人都拿着一个小灯笼,大眼球由公鸡师傅拿着。我跟在他们身边,来到送路的马路中间。

所有的灯笼都被放在了路中间,大勇点燃了一个丢进灯笼堆里,一个人跪在火堆前,红色的灯笼燃烧起来。

安静了半分钟,大勇对着喇叭喊:“姥儿,您的眼睛是我用弹弓子射瞎的,对不起……”

所有送路的人顿时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