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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华氏451度》 剧照)

叶克飞/文 德国柏林倍倍尔广场有一座“空书架”,旁边刻有海涅的名言:“哪里有人放火烧书,最后就会有人放火烧人”。

空书架的设立是为了警示1933年5月10日在此发生的焚书事件。当时,亲纳粹学生烧毁了数百位自由作家、出版家、哲学家和科学家的著作,共计两万多册。如今那个面积约50平方米、高达5米的地下空书架,32个书架恰恰能放两万多本书。

1933年,希特勒上台执政,随后操纵国会大厦纵火案,查禁报刊,镇压反对者。到了5月,德国各地的大学生们参与了焚书行动,组织者是德国大学生联盟,背后指挥者是希特勒和戈培尔。

倍倍尔广场的焚书现场有学生代表发言,表示同学们来到这里是为了烧毁那些“可能瓦解民族运动的‘非德意志’的书和文件”,他相信从此之后,“德国文学一定会纯洁起来”。

后来,海涅的名言成了现实(他自己的书也在那晚被焚之列),焚书之后果然是焚人。数百万人死于纳粹集中营,而那些狂热的大学生们,很多人变成二战中的炮灰。

纳粹焚书并不是唯一,在人类历史上,对知识的肆意破坏常常是系统性的,是一个群体对另一个群体发起的攻击。古代中国有“焚书坑儒”,英格兰有宗教改革运动对修道院藏书的打击,德国则有纳粹开展的焚烧犹太典籍的行动。与之相对的是,有无数仁人志士为濒于灭绝的知识和档案赴汤蹈火,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政治灾难也不是唯一。在漫长岁月里,图书馆因为疏于管理而酿成的悲剧不胜枚举。许多作者与其亲属也因自身意愿造成人类文明不可挽回的损失,卡夫卡的手稿就可能因为他生前的遗嘱而不见于后世,所幸布罗德背叛了其遗嘱,“创造了不服从亡友的可遵循的榜样”。拜伦的回忆录手稿至少有288页被烧毁,以免使其声名受损。

即使当下,数字时代信息保存与监管的缺失,科技巨头公司的数据垄断,仍然是知识的巨大威胁。英国学者理查德·奥文登在《焚书:知识的受难史》中写道:“图书馆和档案馆几个世纪以来遭到的反复攻击是人类历史上一个令人担忧的趋势,值得我们研究,而人们为了保护这些机构所持有的知识而做出的惊人努力值得我们赞颂。”

《焚书:知识的受难史》
[英] 理查德·奥文登 /著
刘佳玥 /译
后浪 | 民主与建设出版社
2023年7月

理查德•奥文登于2014年起担任牛津大学博德利图书馆的馆长,这是英国的第二大图书馆。他希望借助《焚书:知识的受难史》一书,试图将人们带回书籍受难的历史情境,表达自己对知识保存的担忧。

控制文献资料,就控制了人

“书”只是文字的载体之一,“焚书”也只是一个表征,历代专制政权真正想要控制的是文献资料档案。《焚书》中写道:“纵观历史,全球各地的专制政权一直通过文献史料保持着对人民的控制。”档案作为社会秩序、控制历史和表达国家与文化认同的核心问题,在当下仍然受到关注。

关于这一统治手段的最早记录,主角是古代美索不达米亚政权,它以提高税收为目的,进行民众信息的记录与保存,从而实现了对民众的全面监视。

在古希腊和古罗马,公共图书馆已经很常见,人们将获取知识视为构造健全社会的基本要素之一,知识存储也因此成为社会发展的核心动力。但这也反过来说明控制知识、控制文献与档案,就能控制人。当时图书馆和档案馆的管理人员往往也担任行政官员,这种职能上的打通也说明了这一点。

随着人类文明的进步,政治架构的完善,社会组织的严密,技术手段的提高,这种控制越来越“得心应手”。奥文登写道:“在法国大革命、纳粹德国和苏联期间,公民受到严密的监视和详细的记录,这些文件使严厉的控制得以实施。”

作为冷战的“最前线”,东德的文字档案控制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1950年成立的秘密警察机构史塔西几乎监视了东德人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它保存着大约560万人的档案,积累了一个巨大的档案库。除了书面文件,档案库中还有照片、幻灯片、胶片和录音等视听材料。两德统一后,1991年12月通过的《史塔西记录法案》给予了人们查看这些记录的权利。截至2015年1月,已有超过700万人申请查看自己的史塔西档案。

消失的图书馆

书是文字的载体,图书馆则是书的载体。早期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苏美尔人发明了楔形文字,将之刻在泥板上,图书馆也随之诞生。

当时的图书馆和档案馆,更多是掌权者的权势炫耀工具,但确实已经具备了现代意义上图书馆和档案馆的核心功能,正如书中所总结:“图书馆和档案馆收集、整理和保存知识、它们通过受赠、转让和购买的方式积累了泥板、卷轴、书籍、期刊、手稿、照片和许多其他记录文明的介质。”

作为文献档案最重要的收集地,图书馆不仅仅推动着人类文明的前行,也是政治角力的对象。理查德·奥文登在《焚书》中写道,图书馆的两个最大敌人是火灾与战争。作为人类文明史上最重要的发现之一,火在无数领域推动着人类社会前行,但碰上书时,火就意味着巨大的灾难。在历史上,图书馆和档案馆早已习惯让读者一起承担保存馆藏的责任,比如所有第一次使用博德利图书馆的人都必须正式宣誓“不将任何火种带入图书馆,不在馆内点火”,这个传统从400多年前一直延续至今。稳定的温度及相对湿度,水灾和火灾的防患,以及在书架上有条理的摆放是图书馆保存文献的策略核心。可即使再小心翼翼,有些劫难也无法逃过。

图书馆的受难史,可以从古埃及时代讲起。而在近现代,当图书馆成为现代城市文明的重要象征时,它也往往因为地标意义而遭遇攻击。

1812年英美战争爆发。1813年,美国军队袭击了英属城市约克(即如今的多伦多),烧毁了当地立法机构大楼里的图书馆。次年8月,英军攻入华盛顿,用国会图书馆的书籍和各种档案文献引燃大火,也纵火焚烧了美国总统官邸。后来美国为重修总统官邸,大量使用白色涂料,也因此让“白宫”一词诞生。

更令人痛心的是在华盛顿大火的100年后,也就是1914年。一战中德军占领比利时后,烧毁了鲁汶大学图书馆。鲁汶大学是比利时最早的大学,始建于1425年,鲁汶大学图书馆建于16世纪,当时藏书超过30万册,包括许多孤本,如早期宗教书籍、中世纪哲学和神学书籍,还有大量来自东方的书籍,以及希伯来语、迦勒底语和亚美尼亚语的各种手稿。

一战结束后,美国出资支持重建鲁汶大学图书馆,但在1940年的二战炮火中,德军再度摧毁了重建的鲁汶大学图书馆。对于当时的德国纳粹来说,焚书和摧毁图书馆已经“习惯成自然”,因为在1933到1945年间,纳粹组织的持续摧毁行动,最终导致上亿册图书被毁。

在文明衰落的过程中,图书馆被系统性摧毁已经成为一种惯例,主旨是为了铲除文化,摧毁文化认同。纳粹对“非德国”文学的攻击,就是实施种族灭绝政策的一个信号,而在波黑战争中,塞族人攻击档案,破坏国家与大学图书馆,是因为他们希望抹掉穆斯林参与波斯尼亚历史和文化的记忆。所以,对书籍的攻击总是“预警”,它意味着对人的攻击即将到来。所幸的是,知识总能在毁灭中重生。

在这个过程中,离不开那些为了保护知识而前仆后继的人。16世纪的宗教改革固然推动了社会的前行,但书籍却因此蒙难,大量典籍和档案流失或被毁。一群古文物研究者成为了保存书籍和档案的关键人物。纳粹肆虐时期的“文献兵团”更为可贵,他们冒着生命危险保护和转运了众多档案文件,如果被纳粹发现,就会被投入集中营或当场处决。许多人为了保护书籍与档案,奉献了自己的生命。

数字时代,知识仍然被攻击

如果只是讲述历史上的焚书事件,那么《焚书》就只局限于历史读物层面。可贵的是,理查德•奥文登将视角延伸至当下。

他在书中写道:“系统的知识体系在今天仍然像在过去一样被攻击。随着时间的流逝,社会逐渐把保存知识的任务委托给了图书馆和档案馆,但如今这些机构正面临着多重威胁,试图否认真相和掩埋历史的个人、团体甚至国家视它们为眼中钉。同时,图书馆和档案馆的资金水平也在下降。资源的持续减少还伴随着科技公司的兴起,这些公司已有效地以数字的形式将知识的存储和传输私有化,将公共资助的图书馆和档案馆的一些功能带入了商业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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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
[英] 乔治·奥威尔 /著
舒新 /译
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
2013年11月

科技带来的新储存形式曾经令人类惊喜,但技术进步带来的并非只是正向效果。科技公司储存文献信息的动机和图书馆等传统机构截然不同,正如奥文登所言:“当像谷歌这样的公司将数十亿页的书籍数字化并开放在线阅读,像 Flickr 这样的公司提供免费的在线存储空间时,图书馆该何去何从?在公共资金承受巨大压力的同时,我们发现民主制度、法治和开放社会也遭受着威胁。”

科技对人类自身的威胁也非常之大,人们将记忆存放于网上,等同于将记忆外包给科技公司。传统意义上的“查找”(look it up)是指在印刷书籍的索引中进行搜索或在百科全书和字典中按字母顺序查找正确条目,但现在人们将之变成在搜索框里输入关键词或问题,由电脑负责查找。个人记忆变得不再重要,熟练运用科技手段才是关键。

这种对科技公司的依赖,当然具有极大隐患,因为科技公司可以控制人们的记忆,当然也可以删减或篡改,权力也可以借助资本的力量实现这一目的。就像奥威尔在《1984》中所写的那样:“每一份记录都被销毁或篡改……甚至没有一个日期能幸免……而且这一行为还在每天发生着。”

虽然图书馆、档案馆和民间组织正努力通过独立保存网站、博客文章、社交媒体,甚至电子邮件和其他个人数字馆藏来收回控制权,但显然力不从心。同时,科技公司利用手中拥有的记忆——也就是数据,试图重塑人们的习惯。这并不仅仅局限于购买习惯,也包括投票等其他领域的行为。

图书馆有着极为重要的符号意义,它不仅仅是知识的载体,也让人们能够直面过去,进行思考。它能带来多元化的信息,甚至挑战人们的固有观点,容纳不同的思维方式,这也使得图书馆成为现代文明社会赖以维系的自由与公平的基础之一。

1813年,托马斯·杰斐逊在一封信件中将知识的传播比作用一根蜡烛点燃另一根蜡烛,他写道:“一个从我这里获得了想法的人,在不减少我的知识的情况下,自己收获了指导;正如用我的烛芯点燃自己的蜡烛的人,在不使我的烛光变得昏暗的情况下,自己收获了光明。”这样的传播,当然需要维系和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