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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作事者必于东南,收功实者常于西北。

——《史记·六国年表》——

大家好,我是姬为毅。

上集说到,周族先民几经辗转,最终在“堇荼如饴”的膴膴周原上站稳脚跟。

然而,岐山脚下的土地固然肥沃,但此时的关中之地,可谓强邻环伺,各方势力虎视眈眈,并不是个可以埋头种田的安逸之处。所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周部族要在夹缝之中求得生存与发展,十分考验其首领们的智慧、勇气和魄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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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本集就让我们打开舆图,透过周人的视角,看看周原所处的地缘态势究竟如何?

01周原地缘形势如何?

司马迁在《史记·六国年表》中说,“夫作事者必于东南,收功实者常于西北。”

从地形上看,关中可谓山河四塞,南有秦岭屏障,西有陇山延绵,北边是黄土大塬,至于东边,陆路有崤函之固,水路又有黄河天堑。正所谓“形胜之国,河山之险”,周、秦、汉、唐都在这里龙兴,可见关中得天独厚的地缘条件。以至于在任何策略战棋的游戏里,玩家只要占据了关中之地,基本就把游戏难度降到新手级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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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追溯上古时期,在周人来到周原之前,关中地区始终都没有形成强大的盘踞势力。

在尧舜所在的陶寺时期,关中的主流文化是陕西龙山文化,也被称作客省庄二期文化。在这个时期,陕西龙山算是关中唯一强势文化,与西部陇山附近的齐家文化关系密切。

很快,夏朝崛起,其代表的二里头文化将势力范围延伸到关中地区,只不过,夏人的脚步在华山以西的南沙村就停了下来,那里距离西安尚远,并未触达关中腹地。而这时,关中的陕西龙山文化突然去向不明,步入晚期的齐家文化趁机东进,其族群的活动范围覆盖整个渭水流域,甚至抵达骊山附近。这些齐家文化的先民有着半农半牧的生活习性,有可能就是《商颂·殷武》中“自彼氐羌”的氐人和羌人族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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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殷商代夏,以摧枯拉朽之势进犯关中,很快将势力范围推进到西安附近的老牛坡遗址。但随着九世之乱的到来,殷商实力大减,对关中的控制也大不如前。但这时的齐家文化也已成为昨日黄花,逐渐向西迁徙,分化为甘青地区的寺洼文化和卡约文化。

随着商王武丁的横空出世,商王朝在关中再次跑马圈地。但好景不长,武丁死后不久,关中出现了一股让商人头疼不已的对手,这便是羌人部落。与之对应的,考古学上这时期关中西部的强势文化是为刘家文化,其起源于二里头晚期,延续至商周之际。邹衡先生将羌人活动区域称为姜戎文化或姜炎文化区域,认为他们就是传说中“炎帝以姜水成”的炎帝部族后人。

直到这时,东边的商人和西边的羌人以扶风为界,将关中盆地一分为二,势均力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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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周人在公亶父的带领下南迁周原,恰巧被夹在商和羌两大势力之间,成为二者的缓冲区域。或许是此时的周原还不够显眼,羌人和商人都没有将羸弱的周部族视作像样的威胁,而周人此时最忌惮的势力也并非来自东西两面,而是北方那些凶残的老对头——戎狄。

那么,所谓戎狄,到底是一群怎样的人呢?

02戎狄是群怎样的人?

陕北和宁夏所在的区域,恰好位于400毫米等降水量的分界线上,自古以来就是农业文化与畜牧文化相接的地方,在这里,两种生活习性不甚相同的文明,总是不可避免地发生冲突。

关于农耕文明和畜牧文明的分野,在上古时期并不明显。由于生产力的落后,原始畜牧业和原始农业都没有发达到可以独立成为产业的地步,农耕、蓄牧并不分家。这时华夏北方的畜牧文明还不能算是“游牧”,而是一种半农、半牧,有相对固定居所的文明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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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农耕文明趋向于内向经济,往往能自给自足、自产自销。但畜牧文明则不同,由于对马匹驯化技术的进步,他们的活动范围更大,可以“逐水草而居”;同时,他们又无法做到自给自足,只能通过交换,或是通过掠夺,向农耕文明获取谷物以及日常用品,属于外向经济。因此,农耕文明和畜牧文明有着无数难以逾越的鸿沟,所以冲突和战争自然成为两种文明关系史上的永恒主题。

说回周部族,自从不窋失官之后,周人就长期生存在黄土大塬上,这里恰好位于农业文化和草原文化的交集之处。那么,作为农耕文明的“课代表”,在周人眼里,这群既不从事耕种,又喜欢奇装异服,没吃的就来打打秋风,甚至有茹毛饮血习俗的奇怪群族,就被安上一个贬义的统称——“戎狄”。

《礼记·王制》中,周朝统治者对这些“五方子民”做了官方吐槽,说西方的戎人总是披头散发、身穿兽皮;北方的狄人则穿着羽毛穴居;他们又都只爱吃肉、很少食用谷物,因此他们的本性“不可推移”。这段描述,算得上是华夏文明史上最为久远的刻板印象之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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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戎”相比,“狄”字出现的时间较晚,基本到了西周之后才有以“狄”为名的族群被写入史书。

而早在殷墟卜辞之中,就已经多次出现了“戎”字。不过那时的“戎”还不是西方畜牧文明的泛称,而是某个特定的方国的名字,有学者认为戎方或许是夏后氏某支叫“戈氏”的后人(陈晓华《戈器 戈国 戈人》,《人文杂志》1999年第4期)。

到了金文中,“戎”字最早也并没有贬义,而更多是指代战事,即所谓“戎事”、“戎马”等等。至于西戎之所以被称作“戎”,也有可能是因为这些擅长畜牧的族群武德充沛,足以让周人忌惮。所以,凡是名字带有“戎”字的部族,大概是得到周人认证过的“战斗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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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不窋时期,甚至是公刘迁豳之前,周人和戎狄的关系似乎还算融洽。

可到了几百年后,也就是公亶父所在的时代,北面的戎狄部落突然躁动起来,逼得周人南迁关中。

那么,这些让公亶父苦不堪言的戎狄部落,究竟是谁?他们又为何要来寻周人的晦气呢?

03戎狄为何与周为敌?

翻阅古籍,关于侵犯周人的戎狄是何名字,说法可谓繁多。

《孟子·梁惠王下》说“太王事獯鬻”。

司马迁的《周本纪》基本沿袭了《孟子》的说法,认为公亶父是为了躲避薰育而迁到岐下的。这里的“薰育”通《孟子》中的“獯鬻”,也被写作这个“荤粥”,抑或是写作“猃狁(xiǎn yǔn)”,司马迁认为,这些名字拗口的西北异族,就是秦汉时大名鼎鼎的匈奴的祖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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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另一种说法认为,公亶父是由于“犬戎寇边”而避于岐下的,这种说法以《后汉书·西羌传》为代表,主要参考了《竹书纪年》的说法。在古本《竹书纪年》关于夏朝的记载中,就曾有过一个叫“畎夷”的部族,在夏桀之时,为避战乱而举族迁入关中,即“畎夷入居豳岐之间”,也就是说,他们才是豳地和周原之间的原住民。按照周人的命名方式,东边的犬夷到了西边,自然应该改名为“犬戎”。另外,在先秦时期,陕西兴平、甘肃天水都有叫“犬丘”的地名,据考证就是犬戎曾经出没的范围。

犬戎寇边,周古公逾梁山而避于岐下。(《后汉书·西羌传》)

另外,在殷墟的甲骨卜辞中,武丁还在关中分封过“犬侯”,为商王朝打了好几场代理人战争,这个犬侯是被归化的犬戎首领,还是武丁另封在犬丘的商王室贵胄,就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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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在公亶父迁居周原前后,《诗经》中还有两个戎狄部落同周部族有过交手,一个是“混夷”,一个是“串夷”,汉朝的郑玄认为二者是为同个西戎部落,杨宽先生则在《西周史》中再进一步,将二者都考证为犬戎的别称。

“混夷駾矣,维其喙矣。”(《诗经·大雅·緜》)

“帝迁明德,串夷载路。”(《诗经·大雅·皇矣》)

而王国维先生更是从古文字学、古音韵学的角度出发,认为薰育、昆夷、畎戎、猃狁,甚至是鬼方,实际上是同一个称呼不同时期的译写,“余谓皆畏与鬼之阳声……故鬼方、昆夷、薰育、猃狁,自系一语之变,亦即一族之变。”或者按照中原王朝对游牧族群一向的命名风格,这些部族,可以看作一个尚未形成统一政权的、半农半牧的部落联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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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考古上的发现,也能印证不少古籍中的观点。

陕北和晋西地区的遗存中,的确发现这里的族群有着重畜牧、轻农耕的生活习性。

比如被学者们认为是鬼方和邛(工口)方所在的李家崖文化及其石楼类型,以及被认为是土方所在的白燕文化,都曾是武丁时期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征伐的叛乱方国,他们后来有的被物理消灭,有的被招安,成为商王的边境代理人,剩下的,就只能化身所谓的“戎狄”,自求多福了。而随着小冰期脚步的渐进,这些半农半牧的族群迫于生存压力,不得不越过黄河、北洛河,不断挤压周族先民的生存空间,并将长期成为周王朝在西北方向的后顾之忧。其中,犬戎甚至成为西周的掘墓人,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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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北面的老对头们,周原以西同样有着一群畜牧强于农耕的异族部落。

那么对于周人而言,他们是敌人还是朋友呢?

04谁是周人的新朋友?

前文说到,周人定居周原之后,关中盆地以周原为界,恰好被分为东西两大势力范围,东边是以崇国为代表的殷商势力的地盘,根据地在西安附近的老牛坡遗址;而西边,则是以姜姓部族为代表的“不安分子”,在当时商王朝的语法中,他们被称作“羌人”。

在甲骨文中,“羌”字至少有十四种写法,是甲骨卜辞中商王最主要、也是最青睐的人牲来源。

《说文解字》记载,“羌,西戎牧羊人也,从人从羊,羊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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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学勤先生认为,“羌”有广义和狭义之分,这个说法得到学界广泛认同。

狭义的羌或许只是指羌方这一个方国,羌方在商王武丁时期并没有什么戏份,但在武丁两位孙子廪辛、康丁继位时,羌方开始主动进攻商人,成为自邛方、土方之后,商王朝在西北方向的头号大敌。到了康丁时期,商朝的军队一举击败羌方,用两位羌方领袖的首级来祭祀武丁、祖甲,并派出“五族戍羌方”,至此取得了阶段性胜利。

此后,羌方在甲骨卜辞中很少出现,甚至成为商王的田猎之地,而且学界多认为羌方或许位于晋南地区,从时间和空间上看,与那个同公亶父联姻的姜姓部落,显然没有必然联系。

所以,在羌方之外,必然有更为广泛的羌人族群,成为商王活人祭祀中源源不断的人牲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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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广义的羌,其实是大邑商对西方众部族、方国的统称。另一个享受同等待遇的,是商朝东方的夷人。从字形上看,“羌”字是一个人顶着羊角,说明这些人擅长畜牧。夷人则是持弓之人的形状,表示这些人擅长狩猎。

也就是说,在商朝统治者的视角中,羌和夷不单特指某个方国,还是西边和东边异端分子的代名词。

这些羌人和夷人,就是商王不断征服和杀戮的对象,同时还是最好的人牲和奴隶来源。而相比于“夷”字,头戴羊角的“羌”字似乎更有喜感,于是成了甲骨文造字者的灵感源泉,那些与人牲有关的刑罚、祭祀和奴役的新鲜字样,都是在羌字的基础之上进行的魔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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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姜姓族群,他们的族名上半部继承了羌人的羊头形状,下半部是女子形状。这充分说明他们很可能是羌人中最为古老的支族之一。他们自称炎帝后人,世代居住在岐山之下的姜水之滨,还是周人始祖后稷的母族部落。所以我们或许可以得到一个推论,姜族是羌人中的重要分支,但羌人并不都是姜姓族人。

而随着周部族的初来乍到,姜姓族群很干脆地与之联姻,并就此结成牢不可破的周羌联盟。

有了姜姓族群的帮助,周人很快融入了关中之地。而在关中沃野之上,先周文化和刘家文化也相互交融,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周羌二元分布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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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周人和羌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当周人掌握了天下的话语权后,东边非我族类的族群依旧称“夷”,但西北方向以畜牧为主业的部族就不再被贬称为“羌”,而改为用“戎”和“狄”来代替。至于周人给商王武乙、文丁频繁进献的羌族人牲祭品,于情于理推测,都不会是与周人亲善的姜姓族人,而是更为偏远的“戎狄”俘虏。

小结

说到这,四集的“先周史诗”就告一段落。

周人有着后稷之业的良好开局,却命途多舛,颠沛流离,屡次创业,艰难融入关中文化圈,在岐山脚下生根发芽,并最终形成岐、丰地区璀璨的晚期先周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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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一切都只是刚刚开始。

在公亶父之后,一位文韬武略、实力和名气都被严重低估的继承者,吹响了周人经略关中的冲锋号。

我是姬为毅,《大周八百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