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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耆之,憎其式廓。乃眷西顾,此维与宅。

——《大雅·皇矣》——

大家好,我是姬为毅。

上回说到,周人先公不窋在遭遇夏后氏之衰后,颠沛流离,辗转到了戎狄之间。

然而,戎狄之地虽然远离中原战火,但周人身为农神后稷的子民,自然不愿寄人篱下。于是,当不窋之孙公刘成为周族新首领后,毅然决定率众南迁,最终在一个叫“豳”的地方站稳脚跟,让族人重新过上居有定所、男耕女织的幸福生活。

那么,公刘是如何选中豳地,并在那里开启周部族二次创业之旅的呢?

01公刘如何看中豳地?

在周人史诗《大雅·公刘》中,记载着公刘迁豳的传说故事。

诗的开篇提到公刘决定南迁的原因,在于他感到戎狄之地“匪居匪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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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匪”同“非”,在《诗集传》中,朱熹将“匪居匪康”解释为公刘“不敢宁居”。也就是说,公刘为了重修“后稷之业”,不敢安于现状,故而决定寻找新的聚居地。

但兹事体大,周部族的搬迁大计绝非公刘头脑发热,而是一场经过周密筹划的特别军事行动——

正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诗经》中说,公刘兵分两路,先让部分族人留守故地,在仓廪中给他们留存足够的粮食,有备无患;而公刘则亲自率领另一部分族人,带上干粮,奔赴远方。这就是《周本纪》所说的“行者有资,居者有蓄积。”

迺埸迺疆,迺积迺仓;迺裹餱粮,于橐于囊。(《史记·周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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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怕行路艰险,或许是担心争夺土地时会引发流血冲突。公刘出发时,同行的族人们都带上弓矢、干戈,可见这次寻找新地盘的行动,还是带有极高风险系数的。而《毛传》中认为公刘迁徙途中,顺道平定了西戎,成为这次武装移民的成果之一。

“思辑用光,弓矢斯张;干戈戚扬,爰方启行。”(《大雅·公刘》)

“公刘乃避中国之难,遂平西戎,而迁其民邑于豳焉。”(《毛传》)

很快,公刘找到了一片物产丰饶的土地,诗中说这里草木丰满茂盛,是个适宜耕种的好地方。

既庶既繁,既顺乃宣,而无永叹。(《大雅·公刘》)

不过,公刘对新都邑的要求很高,除了土地要适宜耕作之外,还需要具备军事功能。因此依山傍水、视野开阔也成为选址工作的重要考量。最终,公刘选中一处南面向阳的台地,拟在其上建立城邑。

逝彼百泉,瞻彼溥原,乃陟南冈。(《大雅·公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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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中详细还原了公刘勘测土地的经过,比如在高冈上用测量日影的方法确定方位,既观察其阴面,又观察其阳面,还考察流动的泉水,以作水源;此外,还丈量了低湿之地和平原之地,这样才能在上面开垦田亩,生产粮食。

笃公刘,既溥既长。既景乃冈,相其阴阳,观其流泉。其军三单,度其隰原。彻田为粮,度其夕阳。豳居允荒。(《大雅·公刘》)

总而言之,豳地就是这么一处面积宽广、可以兼顾农业和军事的风水宝地。

在完成一系列堪舆工作之后,公刘要在这里大兴土木了。

周部族是典型的农耕、定居文明,自然也擅长建设工作。《大雅·公刘》中说,周人营建了许多叫“馆”的房舍,除了就地取材,还横渡渭水,取来石材和金属,为建筑奠定基础。族人沿河而居,垦荒播种,很快就民康物阜,人丁兴旺起来。

笃公刘,于豳斯馆。涉渭为乱,取厉取锻,止基乃理。爰众爰有,夹其皇涧。溯其过涧。止旅乃密,芮鞫之即。(《大雅·公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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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前第10集中提到,陕西咸阳境内的碾子坡遗址是目前最接近豳邑原貌的先周遗存,在这个16万平方米的遗址中,发现大量先周的居址和墓葬。其中有十多座土窑式和半竖穴式的房基址,它们的建筑形制,既属于《大雅·公刘》中说的“于豳斯馆”,又与《大雅·緜》中描述的先周“陶复陶穴”式的居住环境相吻合。

那么,有了根据地之后,公刘是如何治理豳邑,并在此基础上建立邦国的呢?

02周人如何建立邦国?

由于周族人擅长农耕,所以公刘治理下的新兴城邑,很快就有了富足的物质储备。

孟子对公刘评价很高,他在回答齐宣王“寡人有疾,寡人好货”时,举的就是公刘的例子。但孟老夫子所谓的“公刘好货”,并不是说他贪爱钱财,而是公刘善于管理财货,积蓄粮食,藏富于民,因此孟子也借公刘的例子劝谏齐宣王,“王如好货,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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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积累物质财富,公刘在精神、文化的塑造上也很下功夫。

有史学家认为,公刘在豳地建立了尊敬族长和宾客的礼节,用以分别贵贱、长幼,成为周礼中重要的乡饮酒礼、飨礼的原型,也就是《礼记·礼运》中说的“夫礼之初,始诸饮食”。而《诗经》里,也还原了公刘在名为“依”的集会之地宴请族人的场景,礼节可谓十分繁盛。而礼法是统治的基础,通过族众的宴会,就可以用礼和乐来潜移默化,起到维护统治秩序的作用。

笃公刘,于京斯依。跄跄济济,俾筵俾几。既登乃依,乃造其曹。执豕于牢,酌之用匏。食之饮之,君之宗之。(《大雅·公刘》)

另外,由于公刘是第一个被尊称为“公”的周人领袖,所以杨宽先生在《西周史》中认为,“周族创建国家,当在公刘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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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周部族有了国家雏形,自然就少不了“祀”与“戎”这两件国之大事。

在祭祀方面,碾子坡遗址出土过一个重约10.75公斤的乳纹鼎,是迄今发现的年代最早的青铜重器之一。与此同时,遗址中也发现不少与商代卜骨形制相似的先周卜骨,由此可见,受到殷商祭祀文化的影响,此时周人的豳邑,也已经出现了丰富的祭祀活动。

而在戎事方面,公刘也有一项名垂后世的重要举措,那就是开创了“京师”制度。

《诗经》中提到“京师之野”,就是指的这种在都城周边驻军的防御体系。

所谓“京”,就是建造在高地之上的半地穴建筑。《说文解字》中认为,“京,人所为绝高丘也”。而在甲骨文和金文中,“京”是建筑物建于台地的形状,有着高地上半地穴式的建筑结构,下端像一种中间有立柱的地穴,而上端像地穴上出入有土阶、并有屋顶覆盖的形状。可见,“京”是豳邑的制高点,有着很强的军事防御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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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京师的“师”,最早并没有教师的含义,而是指在京城驻防的军事编制。在周朝的军制中,军队都以“师”为单位,西都镐京和东都洛邑常年由“宗周六师”、“成周八师”镇守,而军事统帅大多称“师某”,军事方面的总负责人称为“太师”。那么所谓“京师”,自然是首都的卫戍部队。

“师”在金文中作“dui”,即“阜”字的上半部分,原意是土堆,有屯聚的意思。

《大雅·公刘》中有“其军三单,度其隰原”的记述,丁山先生认为,这里的“单”字是“㫎”字的简写,与甲骨文中“族”字旌旗加箭矢的字形相似,也就是“族旗”。而所谓“三单”,类似于商人左右中的三军制度,可能是周部族所包含的三个胞族,是氏族军事化的组织形态。

由此可见,公刘麾下的“其军三单”亦农亦兵,承担拱卫豳邑的职责,可谓周朝王师制度的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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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豳邑之后,周人后来的都城丰京、镐京也都以“京”为名,以取代商朝将国都称为“大邑商”的传统。后世历代王朝也都将国都称为“京师”,其源头,最早可以追溯到先周时代。而公刘麾下“其军三单”的氏族军事化的组织形态,又被看作是周朝王师制度的雏形。

就这样,公刘治下的豳邑,成为了既富饶又安全的新城邑。

很快,周部族不仅迎回了他们留守戎狄之地的同胞,周边的族群也纷纷慕名来投,《周本纪》说,“百姓怀之,多徙而保归焉,周道之兴自此始。”

只不过,花无百日红,周族在繁衍生息几代人后,再次来到了族运存亡的十字路口。

03公亶父如何再创业?

如果说,公刘营建豳邑是周部族重振“后稷之业”的二次创业的话,那么公亶父迁徙周原,应当算是周代先公的第三次创业。

在周朝的祭法当中,除了禘祭帝喾、郊祭后稷、祖文王而宗武王之外,还有一种重要的“报祭”仪式,与“禘、郊、祖、宗”合称五大“国之典祀”。而周人报祭的对象是两位先公,一位是高圉,另一位,就是被追谥为“太王”的公亶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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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语·鲁语上》中,鲁国大夫展禽说“高圉、太王,能帅稷者也,周人报焉。”

而报祭在商朝时就已经存在,商王报祭的对象,正是第一位受日名祭祀的先公上甲微。

周人禘喾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高圉、太王,能帅稷者也,周人报焉。

凡禘、郊、祖、宗、报,此五者国之典祀也,加之以社稷山川之神,皆有功烈于民者也。

根据《史记·周本纪》的世系记载,公亶父和公刘之间,隔了九代先公。而《史记·匈奴列传》中则说,从公刘到公亶父的时代,经历了三个多世纪的时间。

“(公刘)其后三百有余岁,戎狄攻大王亶父,亶父亡走岐下,而豳人悉从亶父而邑焉,作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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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周部族受到戎狄的不断骚扰,豳邑的生存条件极度恶化。在存人失地还是存地失人的两难抉择中,公亶父毅然决然选择放弃土地,率领族人再次踏上南迁之路。这一次,周族人迁徙的终点选在了岐山脚下,是为周原。而公亶父先是与盘踞此地的姜姓族群联姻,建立稳固的周羌联盟,又借助岐山这个天然屏障,总算能够抵御北面戎狄部落的袭扰。关于周人的搬迁之旅,第10集已有详细介绍,这里不再赘述。

和祖先公刘一样,在营建周原城邑之时,公亶父同样展现出基建能手的天赋。

《诗经·大雅·緜》中自第三章开始,就详细描写了周族重兴土木的经过:

公亶父先是用龟甲占卜,结果显示:此处“曰止曰跱”,适宜在周原之上“筑室”。

爰始爰谋,爰契我龟,曰止曰跱,筑室于兹。(《诗经·大雅·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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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族人们放心安顿下来,在周原左右划定田界、修筑田沟和陇亩,自西而东,人人都开始劳作。

廼慰廼止,廼左廼右,廼疆廼理,廼宣廼亩。自西徂东,周爰执事。(《诗经·大雅·緜》)

垦荒之后,周族人填饱了肚子,便有余力建设国都。

于是公亶父任命了专职的官员来督造各项工程,比如任命司徒来管理土地、征发力役;任命司空管理工程的大小事务。在古文中,司徒常常作“司土”,司空本意也是“司工”,他们在《周本纪》中被称为“有司”,成为后来周王朝周官制度的发端。

乃召司空,乃召司徒,俾立室家。(《诗经·大雅·緜》)

随后,《大雅·緜》中不吝篇幅,详细描写了周人在修建宗庙、宫门、大社、行道的经过。而其中以“其绳则直,缩版以载”为代表的丈量和版筑技术,更是体现了周族工匠们的严谨作风和精湛技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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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公亶父的带领下,周部族逐渐摒弃了残存的戎狄习俗,修建了和原先穴居时代大为不同的“城郭室屋”,《周本纪》说百姓载歌载舞,歌颂公亶父的德行;而《大雅·皇矣》的颂词更加夸张,说上帝在对比商王和周人治下的土地后,“乃眷西顾”,将胜利的天平向西土倾斜。

于是古公乃贬戎狄之俗,而营筑城郭室屋,而邑别居之。作五官有司。民皆歌乐之,颂其德。(《史记·周本纪》)

上帝耆之,憎其式廓。乃眷西顾,此维与宅。(《大雅·皇矣》)

那么,考古视角下的周原遗址,能否反应出公亶父治理下的岐周盛况吗?

04周原遗址有何发现?

在先周时期的众多遗存中,周原遗址所在的位置,想必是最没悬念的那一个。

早在西汉宣帝时期,周原就开始发现西周的青铜器,到了清代道光年间,这里又出土了大盂鼎、大丰簋、毛公鼎等国之重器,建国之后周原附近的庄白村、董家村又有大量青铜器被发掘出来,因此周原也得了“青铜器之乡”的美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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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这些青铜器大多为西周时期的器物,但在先周到西周灭亡之前,周原作为周人重要的发祥地,自始至终都是周王室祭祀天地、祖宗的重要圣地,这些出土青铜器的规制,足以体现当时祭祀活动之盛大。

到了1976年,考古学界对周原遗址进行了更大规模的发掘工作,在岐山凤雏和扶风召陈发现了先周及西周的宫室、宗庙遗址。值得一提的是,在凤雏建筑遗址的窖穴内,还出土了17万片卜甲和卜骨,被称为“周原甲骨”。其中,200多片卜甲上刻有甲骨文卜辞,成为研究晚商殷周关系的重要素材。

而其中,岐山凤雏村的甲组建筑基址,可谓是对《大雅·緜》中公亶父营建周原的完美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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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宫殿遗址,光是房基部分,就占地1469平方米,以门道前堂和过廊构成中轴线,东西两边配置门房和厢房,左右对称,整齐有序。堂前有大院,由三列台阶登堂,堂后有过廊通后室,过廊两侧为东西两小院。台基由夯土筑实,隔墙则是分层夯实,全部建筑都有良好的排水设施。建筑学家傅熹年先生认为,凤雏村甲组建筑构成四合院的基本特点,堪称后世中国建筑最为正统的经典布局。

而结合文献及金文资料,凤雏村建筑的各个部分都可以同古史记载的屏、门、塾、庭、室、寝、闱、厢、阙、庑等建筑名称相对应。因此著名考古学家王恩田先生下断言,凤雏村的建筑,“颇堪证实《诗经》‘緜’所描述(古)公亶父统治岐下的景象。”除此之外,凤雏村的建筑基址中夯土墙和垛泥墙的遗迹,与《大雅·緜》中所谓“削屡冯冯”的记述如出一辙。而遗址中还用陶管作下水道,用土坯砖砌墙、用烧石灰作灰面、以及建筑史上最早出现的陶瓦,都足以证明这个先周宫殿超越时代的前瞻性和建筑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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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建筑之外,先周族人还在周原拓展了各种各样的特色产业。

周人精湛的农作技艺,以及对时令、礼法的准确掌握,在《诗经》的《豳风·七月》中有着详尽的记述。如果说商代的农耕技术普遍不高,只是将新石器时代“刀耕火种”的游耕方式略微改进,远算不上“精耕细作”的水平的话。那么此时远在关内的农夫,就已经能按照气候、物候的变化来安排生产,不仅种植的种类多,产量大,还开发出各种各样的生产技术和劳动工具,并在此基础上促进了桑蚕、纺织、畜牧、酿酒等一系列根据经济附加值产业的繁荣。甚至在在岐山凤雏村的宗庙遗址中,还发现了原始瓷器、着色丝绸、漆器、琉璃、金箔等先进手工业的少量遗存,足以证明从先周时期到西周初年,周原上的先民就是当时天下先进生产力的代言人了。

在此基础上,先周史的黄金时代,正式拉开了序幕。

周族人在公亶父的带领下,不仅解决了温饱问题,甚至可以考虑经略关中。

正所谓“后稷之孙,实维大王。居岐之阳,实始翦商。”(《诗经·閟宫》)

始终不羁放纵爱自由的周人,已经悄然开始筹谋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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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姬为毅,《大周八百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