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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王不窋用失其官,而自窜于戎、狄之间。

——《国语·周语上》——

大家好,我是姬为毅。

上集说道,周始祖弃擅长稼穑之道,生前被尧、舜重用为“农师”、“后稷”,死后又被奉祀于社稷坛中,成为“稷神”,享受周朝及后世历代王朝统治者的祭祀。但在后稷死后,他的后代却家道中落,只得背井离乡,另寻出路。这其中,发生了怎样的坎坷故事呢?

01后稷之业为何中衰?

关于先周族运中衰的原因,被记载在《国语·周语》中,周穆王的卿士祭公谋父是如此说的:

“昔我先世后稷,以服事虞夏。及夏之衰也,弃稷弗务。我先王不窋,用失其官,而自窜于戎狄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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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句话的文本中,我们大体可以提取出几个重要信息:

其一,后稷之业中衰,与夏朝衰败息息相关;

其二,被迫丢弃后稷事业的,是一位叫不窋的先公,后来被周人追认为先王;

其三,不窋流亡的方向,是一个戎狄聚居的地方,或许这次出逃十分仓促、狼狈,所以原文用了个很生动的“窜”字。

接下来,就让我们一层一层一层地,剥开这次“不窋失官”事件的前因后果。

首先要解决的,是《史记》中记载的周族先公世系悬案,历朝历代为此争论不休。

在《史记·周本纪》的世系中,后稷自帝尧时为官,死后传子不窋,其后经过十三世,传位于文王。如此算来,武王伐纣之前,周族总共只有十五代先公。《国语·周语下》也有“自后稷之始……十五王而文(王)始平之。”以及“后稷勤周,十有五世而兴”的说法,《史记·周本纪》基本参考了《国语》的记载,可以整理出周人的世系顺序,如图所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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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问题随之而来,从帝尧时代到周文王所在的商朝末年,期间有多少年头呢?

根据古本《竹书纪年》的记载,夏代经历十四世、十七王,商代经历十七世、三十一王,夏、商政权跨度超越十个世纪。如果《周本纪》记载属实,也就是说在一千年里,周族每位先公平均要在位65年以上,才能做到只传十五世的奇迹,这显然是有悖常理的。

可即便在《史记》中,太史公关于先周世系,也有逻辑不能自洽的地方。

比如在《刘敬叔孙通列传》中,司马迁写到,“周之先自后稷,尧封之邰,积德累善十有余世,公刘避桀具豳”。这里的公刘是不窋的孙子,也就是说,周人从先祖后稷到公刘,期间隔了“十余世”,而不是像《周本纪》中说的那样,公刘是后稷的曾孙,期间只隔了三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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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本《史记》中,司马迁对周人世系的记载竟然有如此大的出入,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02此后稷非彼后稷吗?

在印刷术发明之前,上古典籍要想流传后世,只能靠古人徒手誊抄,因此,抄错、抄漏之事常有,古籍版本也常常需要不断勘校。就拿《国语》来说,关于后稷事迹的记载就有两个主流版本,较早的北宋“公序本”中记载的是,“昔我先世后稷,以服事虞夏。”而稍晚几年的“天聖明道本”据说得了《国语》真本,同一句话中多了一个“王”字,即“昔我先王世后稷,以服事虞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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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别小看这一字之差,得出的结论却是大相径庭。

按照后者的说法,祭公谋父此话的意思,是周朝的先王在虞夏之时,世代担任后稷。

换句话说,这里的“后稷”不再特指周始祖弃一人,而是在夏朝时,周人首领世代担任农官,都被称作“后稷”。而这种情况在上古并非罕见,其他诸如“共工”“四岳”“祝融”这些称呼也有同样用法,其得名来自某个有特长或杰出贡献的部落首领,其后代便可以继承这个名号,世袭从事某项专业事务,因此史书上的火神“祝融”也好,水神“共工”也罢,往往不止一个人。有学者认为这是后世宗法制父死子继的雏形(祝中熹《公刘与先周史》),是父权继承制度的早期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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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按照这个逻辑,《史记》中关于先周世系记载的矛盾,也就有了以下合理解释:

不窋的确是后稷之子,只不过此后稷非彼后稷。不窋的父亲不是帝尧、帝舜时期的周始祖弃,而是夏王朝的最后一任后稷。由于夏朝中衰,商朝崛起,不窋因此失去“后稷”之官,自窜戎狄之间,从此天下再无后稷之职。直到周朝定鼎天下,才追认始祖弃、也就是第一任“后稷”为稷神,以郊祭奉祀这位远祖。至于担任过后稷的其他祖先,或许因为年久失考,被淹没在历史尘埃之中,再也无人提及。

从这个角度说,不窋算是历代“后稷”之后,第一个有名字的周人先公,自他以后,周族首领的世系和名讳也基本得到完整记录。因此我们大胆猜测,不窋是周族进入新的历史时期的代表人物,可谓白手起家、二次创业的开拓者。

另外,按照《国语》的说法,不窋是“自窜”于戎狄之间,故而学界多有猜测,不窋走得匆忙,这次奔逃或许并没有带上族人,而是孤身前往戎狄之地。祭公谋父接着说,不窋即便身处异乡,也“不敢怠业,时序其德”,继续修身养性,总结后稷之道。经过三代人的努力,当不窋之孙公刘接过周族的权柄时,他再度发扬祖传天赋,播种五谷,安居乐业,其结果就像《周本纪》所说的那样,“百姓怀之,多徙而保归焉。周道之兴自此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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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在公刘的领导下,周族人在“豳”地建立城邑,重新过上定居农业的生活。

周人逢凶化吉,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那么,周族史诗中描述的这次迁徙,是否得到考古学的印证了呢?

03周人的祖地在哪里?

在先周史的众多研究中,有两大核心课题相对重要。

其一是先周的分期问题,是时间概念;其二是周人活动区域的地理位置,是空间概念。

先说分期,从近及远回溯,先周时代大致可以分为四个阶段。

第四阶段自公亶父迁周原起,直到武王伐纣为止,周人活动范围位于关中盆地,时代大致对应殷墟三期、四期,考古遗存较多,真实性较为确凿;

第三阶段自公刘至公亶父,周族定居豳地,活动区域在泾渭之间,对应中商时期,这部分的史实脉络和考古发现也基本吻合;

再往上,先周史的第二阶段,也就是从不窋窜于戎狄之间开始,直到周人定居豳地前的历史,这是周族最动荡不安的时代,史籍中也不过寥寥数言,因此这段时间的先周史基本处于真空状态;

而先周史的最早阶段,自然是《国语》中“昔我先王世后稷”的时代,此阶段的史料大多出于传说,真假难辨,因此也难有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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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历史,接着说地理。

在第三、第四阶段中,周人先后定居在豳和周原,关于这些城邑的具体位置,学界基本上达成了一定共识,此前的第9集、第10集中也有相关讲解。那么接下来要解决的,是在公刘迁豳之前,不窋“窜于戎狄之间”的戎狄所在,具体是哪里呢?

早在唐朝,《史记正义》就引《括地志》说,不窋、公刘所在的戎狄之间,即原先义渠戎所在之地,位于陇东高原之上,大概在今甘肃省庆阳市的董志塬附近,那里自古就有“北豳”的叫法。后来公刘率众迁徙到陕西彬州市附近,建立新的“豳”邑,则被称为南豳。这个共识在当地源远流长,庆阳城内也有多处与不窋、公刘相关的历史遗迹,学界对此罕有异议。

宁、原、庆三州,为义渠戎之地,周不窋、公刘居之。(《史记正义》引《括地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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戎狄位置已经确定,那么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即不窋失官之前,历代后稷的封地在哪里呢?

在史籍中,与后稷活动区域有关的地名或氏族主要有两个,一个是邰,一个是姞。

邰,夏时称有邰氏,既是周始祖弃母族的名称,也是弃的封地。而姞姓,传说中是与后稷联姻的部族。

周后稷,……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原。……封弃于邰,号曰后稷,别姓姬氏。(《周本纪》)

吾闻姬、姞耦,其子孙必蕃。姞,吉人也,后稷之元妃也。(《左传·宣公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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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有邰氏的地望,依旧援引《括地志》的说法,即在今陕西武功、扶风之间,即秦汉之时的“斄城”,那里据说有后稷和姜嫄的祠堂。

故斄城一名武功,城在雍州县西南二十二里,稷所封也。有后稷及姜原祠。(《括地志》)

与此相应的,后稷妻族所在姞姓部族,也被历代学者认为是上古时期的密须国所在。这个密须国据说是姞姓部族,在如今甘肃省灵台县境内,后来被周文王所灭。

综合以上观点,自汉代以来的学者大多认为,周族先民自始至终都活跃在于关陇地区,哪怕是不窋短暂窜于“戎狄之间”,也没有离开故地太远。

但到了1931年,钱穆先生提出了周族起源于晋南说的观点,自他之后,史学界和考古学界都刮起一阵“周族源自山西说”的浪潮,这个学说影响力极大,支持者中名家云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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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钱穆先生的观点,为什么如此风靡呢?

04周族是源自山西吗?

关于后稷和山西的关联,其实在古籍中不难找到蛛丝马迹。

《国语·周语上》中说,“昔我先王世后稷,以服事虞夏。”

《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说,“后稷创业于唐。”

而传说中“尧都平阳,舜都蒲坂,禹都安邑”,唐、虞、夏三代都城都在晋南,可见在古代,山西是华夏族群的重要聚居地。而《国语》中说历代后稷“服事虞夏”,这里的“服”很可能是指《禹贡》中大禹制定的“五服贡纳”制度,也就是说,后稷担任虞、夏的诸侯,定期朝贡粟米等物,以示臣服。而由于虞、夏时期的实际控制面积并不算大,因此后稷的封地想必不会距离国都太远,所以说周人始祖的活动区域在山西境内,也并非毫无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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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周初地理考》中,钱穆先生通过将文献记载同山西南部的古地名相对应,提出了“邰地山西说”和“豳地山西说”两个观点。其中“豳地山西说”暂时得不到考古发现的支持,因此豳地大概率还是在关中地区,具体可以参见本系列第10集。但钱先生关于后稷活动区域在山西的提法,却得到了诸如吕思勉、陈梦家、邹衡、徐中舒等著名学者的支持。

“周人盖起源于冀州,在大河之东。后稷之封邰,公刘之居豳,皆今晋地,及大王避狄居岐山,始渡河而西。”(《周初地理考》)

而在这股风潮的引领下,随着越来越多考古遗址的发现,关于周族源流何在的说法反倒愈发纷繁。有的说周族来源于山西的光社文化;有的说渊源于甘肃境内的寺洼文化;有的说来源于陕西的客省庄文化;还有说法认为,周人来源于汾河中下游的晚期龙山或二里头文化的东下冯类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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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周人山西说的争论还未休止,又有更大胆的假设随之而来,那便是“周人戎狄说”。

起初,徐中舒先生在《先秦史论稿》中就对“周人和白狄可能同宗”进行过论述;其后有学者进一步列举相关证据,比如在《山海经》中,北狄、犬戎都出自黄帝,与周人同源;又比如在周人的典籍中,白狄、骊戎、鲜虞等晋陕一带的戎狄部落也和周人同为姬姓。而这些史料糅合之下,又和周人口中“黄帝姬姓”的传说颇有相通之处。

如此看来,周人就是戎狄的说法有暴论的潜质,但是仔细推敲之下,又颇有几分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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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而言之,关于周人最初活动区域的争论,虽然众说纷纭,但也都在情理之中。毕竟,由于夏朝末年局势动荡,不窋失官、自窜戎狄之间的经历太过突然,再加上,早期的周人既不具备充分的地理知识,也尚未掌握文字以记录历史,所以关于祖先封地的记忆,自然变得久远与模糊。

随着周人在关中站稳脚跟,他们经略天下的第一步,恰恰是将势力范围延伸到晋南之地。如此看来,钱穆先生在山西境内考证的姜嫄、后稷遗迹,究竟是周人最原始的种族印记,还是周人追忆先民事迹的怀念之举,就期待未来新的考古证据,来揭开其真实面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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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周人迁徙之谜依旧扑朔迷离,本系列也就此点到为止。

我是姬为毅,《大周八百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