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人活于世,一定有一种责任的话,那么除了保持自己生存下去之外,最普遍的应该就是作为人而去理解人,并成为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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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理解这种责任,也就是说当我们承认我们是作为“人”而存在的时候,这种声明的背后,就意味着我们理解或者我们就有一种理解的能力,明确自己“人”的身份,并也愿意且必须以人的身份生存下去。

那么当我们说理解或认识一样东西,比如说三角形,可以说它有三个角三个边等等,这些性质被概括为三角形的本质,而人的本质往往就会被称为人性,那么如果我们宣称自己理解人,也就是洞悉人性的话,这个人性到底是什么呢?

二战之后的1948年,法国著名的哲学家梅洛-庞蒂应邀于法国国家广播电台做了七次演讲,这其中的一段,似乎很好的诠释出一种超越时代的对人的认知,即便时隔近八十年后的当下人们,依然可以在其言语中找到对人类自身探索的共鸣。

在经历了一系列论述之后,梅洛-庞蒂开始总结,“由此,我们就得出了一种和我们由之出发的那种关于人和人性的看法非常不同的观点。人并不是一众个体的总和,并不是一个由一众思想者聚合成的共同体:在这样一个共同体中,这些相互孤立的思想者事先就确信能够和其他的个体思想者相互理解,因为所有这些思想者共属于一个思想的本质。

人当然也不是一个独一的存在:一众个体都将融化在、都当被吸收进这独一的存在中。人在原则上就总是岌岌可危的:每个人都只能相信他内心中认为是真的东西——而于此同时,每个人的思考和决定都为与他人的某些关系所束缚,因为这些关系总是会偏向某种意见或者说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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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探索人的本性,首要的先要确认什么是人,而梅洛-庞蒂的观点非常清楚,人既不是一个思想合一的共同体,也不是一个独一的存在。他用岌岌可危来形容人的特性,即封闭在自我的认知当中,又要去理解或误解他人,在这个过程中,人既是独一的存在,又是作为一种关系的存在。

“每个人都是独自一人,但是每个人也都需要其他人:不仅因为其他人可能会有用处——这一点不是我们这里所要探讨的主题——还因为他人和幸福息息相关。绝对不会有某种共同体的生活可以让我们摆脱我们自身这一重负、可以免除我们必须有自己的看法这样一种义务;而且,没有任何一种“内在”生活不像是我们与别人关系的最初萌芽。

在这样一种模糊的处境里——我们被抛到了这样的处境中,因为我们有身体,有个人的历史和共同的历史——我们找不到绝对的安稳,我们必须不停地努力以缩小我们相互间的分歧,以解释清楚我们被误解的话语,以显明关于我们的那些被隐藏的东西,以知觉他人。”

紧接着,梅洛-庞蒂直接点出了人存在的关键特性——人的存在是一种处境,这个处境是人既要有保持自己看法的义务,又有理解他人、缩小分歧的责任。实际上,在二战之后说出这样的话,也有着其背后的深意。人,不能放弃自己对世界的观察与思考,将一切观点的产出交由他人或整个社会。同时也不能固执己见,对与自己相连或无关的人的看法置之不理,一意孤行。

那么如何做到这一点?

“理性——以及诸精神间的相互理解——并非我们的后盾,而是有待我们去抵达;而且,我们既没有能力一劳永逸地达到它们,也没有能力弃绝它们。

其实我们不难明白这一点:既然我们被带入到一个从来都是未完成的也将永远都完成不了的任务之中,而且既然我们并不必须——即使相对地——成功完成此任务,那么,自然而然地,这一情境就会既给我们一种焦虑,又给我们一种勇气。”

梅洛-庞蒂并不认为,我们可以依靠理性来达到彼此之间的理解,反而理性和人的岌岌可危的处境不过是同一事物的两面而已。人不能认为存在一种绝对的理性,就好比存在绝对孤独或绝对群体的人一样,理性并不是连接人们的那种决定性的东西,而仅仅是人们能够互相理解的表象概括或者说希望而已。

由此,理性的意义被明晰且升华了。它不是我们作为人的一种天性,很容易就可以运用在生存之中,而是人的一种任务甚至是追求。人只能无限的迫近理性——如果更明确的阐释这个理性的话,那就是人与人之间能够完全的互相理解——却无法最终彻底的到达理性,显而易见的是,没有任何两个人可以获得绝对的理性,即完全的互相理解。

至此,人作为一种存在的那种处境,被梅洛-庞蒂从外界拉回到人的内心之中,即在追求充分理性的任务过程中,人内心中的那些“焦虑和勇气”。

“而且实际上,焦虑和勇气是一回事。因为焦虑是一种警觉,是一种去评判的意志,是去知晓我们做了什么和能做什么的意志。如果说其实并没有好的宿命,那就更不必去相信有坏的宿命;所谓勇气,正在于依赖自己并且依赖他人,因为,虽然有那么多的身体及社会处境的差异,他人还是都在其行为本身中和在其相互关系本身中显示出了同一种光芒,这光芒使得我们承认他们,使得我们需要他们的认同和批评,使得我们拥有一个共同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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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梅洛-庞蒂所说的“焦虑和勇气”,不过是对作为个体存在的人和作为群体精神当中的一份子的充分回应。人有责任产生自己的观点并承担由此带来的后果,对此处境的焦虑,就是人同时具备了批判的意志,这种批判的意志是在产生观点并付诸行动之上的一种看似外在的思维,也就是对自己观点和行为结果的价值评判。

与此同时,人毕竟是生存在他人之间,在寻求共同理解的过程中不断发展。由此人们就必须要相信,同为人,内心中一定都埋藏着一些可以被彼此认出的光辉,这些光辉即便是在最黑暗的时候,也能够擦亮彼此理解的火花,并产生共同携手生存下去的愿望。

“只不过,现代人的这种人本主义已经不再有前几个世纪中人本主义所拥有的那种决然的自信了。就让我们不要自诩是一个由一众纯粹的精神所组成的共同体,让我们看清楚在我们的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到底是怎样的:大部分时候都是主人和奴隶的关系。

让我们不要拿善意或好的初衷去给我们做下的坏事作借口,让我们看清楚这些善意在离开我们之后到底都变成了什么。有时候以我们在这里提议的这种陌生目光来大量我们人类这个物种也是有好处的。伏尔泰就曾在《微型巨人》一书中幻想有个来自另一颗行星的巨人,在此智能高于人类的生物面前,人类的习俗闲的可笑至极。

我们的时代不再从上而下地批判自己了——这样太尖刻太恶意——而是在某种意义上采取一种自下而上的方式。卡夫卡想象一个人变成了甲虫并且之后以甲虫的目光来观视他的家人。他想象一只闯入到人的世界中的狗所进行的探索。他描写了一些将自己封闭在自己给予自己的习俗这一壳子里的社会。

今天,布朗肖描写了一个停滞在严明的律法中的城市,其中的每个人都如此严格而紧密地参与到城市中,以至于他们都不再能感觉到自己以及他人的特殊之处。从外部看人——即是批判——是健康精神的应有之义。但不是像伏尔泰那样为了暗示一切都是荒谬的,而是像卡夫卡那样为了暗示:人的生活永远处在威胁当中;是为了从心态上准备好迎接那些罕见而珍贵的时刻:在这一刻,人们认识了自己,并认出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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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洛-庞蒂对他所处时代的“批判”与“相信”都带有强烈的质疑,借用一些文学大师笔下的处境,他在呼唤人对于本性的回归。也即将要把对人性的理解,从开始推向了结束。

人性,必然始于对什么是人的思考,梅洛-庞蒂认为单一的人和群体的人都无法直接给人做一个概括的定义。进而,人只能是一个动态的过程,也就是他所说的“处境”,那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处境呢?

作为人的存在的处境,是必须有自己看法的义务,和促成彼此理解的努力。这两者似乎都能靠被我们称作“理性”的东西所获得,但梅洛-庞蒂却认为,理性并不是手段,而是目的,理性不是一种人所共有的能力工具,而是人通过自主独立思考,且对相互理解抱有信心,并不断地向这个目标努力的那么一个过程。

所以人的存在的那种处境,是向着不可能的完全理性不断迫近的旅程。这旅程之中,人内心中怀有对自身理智的焦虑和对能达成彼此互相理解的勇气,前者是批判的力量,而后者则是相信的力量。

至此,似乎可以说,人性应该是作为人的处境的描述,即焦虑和勇气,或批判与相信。但梅洛-庞蒂并没有给出这样的答案,他依旧认为人性犹如烛火,跳动暧昧。

借用卡夫卡的暗示:“人的生活永远处在威胁当中;是为了从心态上准备好迎接那些罕见而珍贵的时刻:在这一刻,人们认识了自己,并认出了自己。”简单的说,人生之旅也不过是人性的同义反复——作为人、理解人、成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