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来读一读《论语》的第一篇第一章,我的解读,都是从历代注解《论语》的经典著作中来,偶尔有一点自己的阐发,也尽量克制自己不要胡说八道,以免曲解《论语》的本义。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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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子曰”,我们今天都翻译为“孔子说”,这没有错,但不符合原文的语境。晚明顾炎武的《日知录》中说:“周制,公、侯、伯、子、男,为五等之爵,而大夫虽贵,不敢称子。春秋自僖、文以后,执政之卿始称子。其后匹夫为学者所宗亦得称子,老子、孔子是也。”《论语》中的“子”,是他的门人对他的尊称,所以准确的翻译应该是“老师说”、“先生说”。学生称老师都可以称子,但孔子的影响太大,后来其它书中的“子曰”,基本上都是指孔子,其它学派称自己的老师时,只好在老师的名号前加一个子,以示区别,如《墨子》中的“子墨子曰”。在称谓上,孔子真成了万世之师。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时,我们今天通常翻译为“时常”这是从朱熹的《论语集注》开始的,杨伯峻的《论语译注》中认为:时在先秦若用作副词,是“以时”,即是“在一定的时候”,“在适当的时候”的意思,朱熹的解释,是以后代的词义来解释古书。“时”作“时常”讲,只强调了重复的重要性,而作“以时”讲,则提示我们学习科学性,规律性,要知道在什么时候学习什么知识,并在适当的时候去复习、练习、实习我们学到的知识,提高学习的效率。

习字的意思,争议很大,现在很多人把它当成“实习”讲,强调实践的意义,我们学到的东西,在实践中得以验证,自然就会感到快乐。杨伯峻的《论语译注》,认可这一解释,但他的侄子杨逢彬在《论语新注新译》中说:“没有证据表明,在《论语》的时代,‘习’已经引申出了‘实习’的意思。”

在我看来,“习”字不解释为好。“学”跟“习”,是学习的两个阶段,我去向人请教,听老师讲解,自己阅读经典,这是学,但是,我们还要将我们学到的东西,内化为自己的东西,这就是习。比如我们读论语,如果真想学到点东西,从头到尾看一遍效果并不好,还要不时地反复看,加深自己的体会,这就是复习。从《论语》中学到了”吾日三省吾身“,那我就要在生活中开始自省,这就是练习。如果学的是技能,那就要在实践中反复训练才能熟练掌握,这就是实习。复习、练习、实习,都是从习中分解出来的意思,“习”字本身包含它们而高于它们。

“说”,跟“悦”字音义相同,但这里不是通假字。“喜悦”的“悦”,本字为“兑”,就是我们现在“兑换”的“兑”,兑,本读“悦”,本义为“喜悦”,但因为“兑”字经常被借用成其它字,所以分化出了“说”,即“说”字,说字本来也读“悦”,本义也是“喜悦”。再晚一点,竖心旁的“悦”也出现了,但在先秦和汉代,言字旁的“说”使用频率远高于竖心旁的“悦”。后来,由于言字旁的“说”频繁用于“谈说”的意思,“喜悦”的意思就完全被竖心旁的“悦”字取代了。

二、怎样让学习变得快乐?

在我们普通人看来,学已经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了,还要时习,岂不是加倍痛苦?为什么孔子会认为“学而时习”是让人喜悦的呢?我们先看”学“字的本义,东汉许慎《说文解字》中说:“学,觉悟也。”东汉班固的《白虎通义·辟雍篇》说:“学之为言,觉也,以觉悟所未知。”如果我们心中有困惑,通过学习,瞬间明白了,高不高兴。现在的学习,不是解决人的困惑,而是填鸭式的,一股脑喂给你各门学科的知识,这自然痛苦。高明的教学是先激发人的兴趣,兴趣就是对某一事物产生了困惑,不明白,想要弄懂,这就从被动学习变成了主动学习,也就“不亦说乎”了。

孔子是学什么呢?钱穆《论语新解》中说:“孔门论学,范围虽广,然必兼心地修养与人格完成之两义。”简单来说就是提升自我,将学习的目标放在自己的身上,当我们将学到的东西,内化成自己的东西,自我得到了成长,自然就会感到喜悦。而且,我们将学习的目标放在自我成长上,学习跟成长是同一个过程,那么在学习的过程中我们就感受到喜悦了,不用达成某个外在的目标才能感到开心。有人说学习不是成长,在社会上闯荡才是成长,其实做任何事情都是学习,因而也都是成长。

我们现在的学习这么痛苦,就是因为整个社会舆论环境无形中操控了我们的思想,让我们把学习的目标放在了外在的事物上,读书是为了考一个好大学,做一个大官,或者赚大钱,不是说这些目标就是庸俗的,不可取的,而是这些目标是不可控的,而且是遥远的,我们要忍受极长时间的枯燥无味的学习,才能接近那个目标,这就让我们对学习产生了逆反心理。

当我们把目光收回到自我成长上,就会消除掉那些“长远目标”带来的焦虑,就会发现每个学科背后,都藏着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学习物理,能让我们看清楚这个世界上所有物质运行的规律,学习化学能让我们明白万物演碱化的道理,你想知道天上的太阳为什么总是东升西落吗?那就来学习天文;你想知道地上的石头是怎样形成的吗?那就来学习地理。每个学科的学习,都在提升我们的知识,每学一点,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就深入一点。当然,现代的教育在心地修养和人格完成上有所欠缺,那我们可以来读《论语》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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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第二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有,古本有作“朋友”的“友”。南朝梁皇侃《论语义疏》中说:“同处师门为朋,同执一志为友。”孔子所说的“朋”,不是我们平时一起吃饭喝酒的朋友,这样的朋友来了,我们并不一定高兴。孔子所说的“朋”,是共同学习,拥有相同志向的人。

“自远方来”,从远方来,因为“远”字已经包含了“远方”的意思,所以“方”字可以单独解释,《说文解字》中说:“方,并船也。”“方”字是象形字,是指并连起来的两条船,因此也有“并”的意思。“方来”即“并来”,“一起来”。“学而时习”,学有所成,就会吸引到有共同志向的人前来一起探讨学业,远方的人都一起来,那么近处的人当然来得更多。《礼记·学记篇》说:“学至大成,足以化民易俗,近者说服,而远者怀之,此大学之道。”

“乐”,现在有人读成“yuè”,说是通喜悦的“悦”,连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上都这么读。但这样读没什么根据,“乐”字从古至今都有“lè”的读音,唐代陆德明《经典释文》中就标明:“(乐)音'洛'。”乐读“yuè”是音乐的意思,读洛本身就有高兴的意思,何必通假成“悦”字,再来表示高兴的意思呢?

有朋友从远方来,证明自己学业有成,当然非常高兴,朋友来了,可以一起切磋学业,进一步提升自我,更值得高兴。这个“乐”字,跟前一句的“悦”字,都有开心的意思,但有细微的差别。皇侃《论语义疏》中说:“‘悦’与‘乐’俱是欢欣,在心常等,而貌迹有殊,悦则心多貌少,乐则心貌俱多。”‘悦’更多的是内心的喜悦,而‘乐’则会显露在外表上。“学而时习”,自得于怀抱,所以内心开心,朋友来了,相互交流,快乐就会显现在交流时的形貌上了。

李泽厚对“说”与“乐”,有更进一步的解读,他在《论语今读》中说:“这‘乐’完全是世间性的,却又是很精神性的,是‘我与你’的快乐,而且此‘乐’还在‘悦’之上。‘悦’仅关乎一己本人的实践,‘乐’则是人世间也就是所谓‘主体间性’的关系情感。那是真正友谊情感的快乐。”“主体间性”,是法国心理学家提来的概念,意即人对他人意图的推测和判定。

从这两个字,我们可以看出《论语》中的用字是极准确的。

四、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第三句“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魏何晏的《论语集解》中说:“愠,怒也。凡人有所不知,君子不怒。”

“人不知”有两种解释:一是不知学;二是不知我。

不知学,即教授学生,学生不能理解传授的知识。孔子说过:“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诲人不倦,自己不会因为学生不能理解传授的知识就发怒。按照这个理解,那么这章的第一句是讲自己学习知识,第二句是跟朋友交流知识,第三句是讲给学生传授知识,三句之间的逻辑清晰明了。

但是,这样的解释有点浅,不对学生发怒,并不是太难,恐怕还不足以冠上“君子德行”之名。最重要的是,这样的解释没有触及到孔子人生中面临的最重要的问题,那就是不被世人理解,也就是不知我。

《论语·宪问篇》中,孔子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他主张“学为己”,但孔子是需要人理解他的。“人不知而不愠”本身就含有了“欲人知”的潜意识,如果不需要人理解,那么根本就不需要谈“人不知”的问题。孔子学的东西,并不是与世间隔离的,仁、义、礼、智、信,这些无一不是需要在与他人的关系中实现的,他学习的圣人之道,是要向世间推行的,他眼中的圣人,不是知道圣人之道就行,而是要能向世人推行圣人之道,才算圣人。

所以,孔子是需要世人知道他、理解他的,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推行他的圣人之道。他周游列国,就是希望能实践他的圣人之道,但世人都不理解他,他困于陈厄于蔡,被人讥讽为丧家之犬。就算在他的弟子中,恐怕也只有颜回能真正地完全地理解他。

所以,孔子就要面临的“人不知”的问题,而他的答案是:“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朱熹《朱子语类》中说:“不愠不是大怒,中略有不平之意便是愠。”清人张履祥《备忘录》中说:“不知岂特为人忽易而已,甚者贱辱之,咎责之,怨恶之,无所不至。”“不知”不只是别人不理解你,忽视了你,而是可能会被别人污辱,会被无端责怪,会被别人厌恶等种种情况,面对这些境遇,心中连一点不平之意都不会产生,这还不是君子,什么是君子?

五、三句之间的内在逻辑

《论语》篇章的排序,并没有一定的逻辑,整部《论语》共20篇492章,即没有按顺序排,也没有按时间排,更没有按分类排。但是,这第一篇第一章,一定是特意选出来的。孔了一生最重要的身份,其实是学生和老师,“学而不厌,诲人不卷”几乎可以概括他的一生。而第一章,就是讲述孔子毕业为学的经验。

人生成长,由学开始,学才能觉悟那些不懂的道理,学然而在适当的时候习,所学内化为自己的东西,自我在悄然中成长,这样的学习便能带来无穷无尽的喜悦。

但学习不能是面壁悟道,也不能是隐居修仙,学习应当是面向人世的。所以学有所成,便要传播自己的思想,以至于“有朋自远方来”,同声相应,同气相气,切磋学业,这是人间至乐。

“有朋自远方来”,是学业被人认可,是被“人知”。但你所学的东西,不可能被所有人认可,甚至可能是大部分人都不认可,这时你能“不愠”,便是学有大成了,成为君子了。

最后,我再分享一点李泽厚先生独特的见解,他在《论语今读》中说:“‘学’者,学为人也。学为人而悦者,因人类即本体所在,认同本体,‘悦’也。友朋友来而乐,可见此本体乃群居而非个体独存也。‘人不知,而不愠‘,则虽群却不失个体之尊严、实在与价值也。此三层愈转愈深,乃’仁‘说之根本,乐感文化、实用理性之枢纽,作为《论语》首章,不亦宜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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