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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苦一年,到头来倒欠公司几万,听起来有些离谱,却是一些设计人的日常。“今年年初,领导告诉我,我欠了公司两万多,问我什么打算,我说,没打算。”

那是田恬在设计院的最后一天,领导同事都已经在交接单上签过字,和同事的散伙饭也吃了几轮,“剩下人事签字,我就是自由身了”。

她原本估计,最多半小时就能收拾东西跑路,甚至和同学约好试吃附近一家新餐厅的下午茶,结果人事盯着电脑看了半天,又去铁皮柜子里翻出纸质档案,看了好一会儿后告诉她:

“你不能走,你还欠着单位好几千块钱呢。”

田恬的第一反应是,“太荒谬了”。

大学一毕业,她就入职了这家通信设计院,除了上班的前3个月,几乎每周都在加班,有时周末也要跑到公司画图,“我不找她要年底奖金就不错了,还说我倒欠工资,简直离谱。”

人事是位“奔五”的大姐,平时跟田恬关系不错,这时却板起了脸,往上推了推眼镜——这是她准备“开大”前的习惯性动作——一条条和田恬掰扯起来。

具体怎么掰扯的,田恬已经记不太清楚,无非就是摆公司政策、举过去的例子。但核心她听明白了:公司每一年会重新定薪,薪资标准是按照上一年每个人的产值,也就是做了多少活儿来计算,而这个薪资标准,又和五险一金关联。

“也就是说,我今年的五险一金是按去年的薪资交的,但今年定薪比去年低。往年也有这种情况,今年交多明年交少的,我一直没当回事,谁知道最后要掰扯这几千块钱。”

大姐一笔笔给田恬算账,最后告诉她,公司多给她交了6543.67元,“这个钱已经交到社保去了,所以你得主动补给公司,不然这个离职没法给你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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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廊坊出差等末班火车|受访者供图

田恬一边争辩“没听说之前离职的人倒给公司钱的”,一边在手机上搜索,想知道公司的行为是否合法,还给亲戚发了消息,询问这种情况该如何处理。

拉扯了几轮,田恬还是把钱补给了公司,主打息事宁人。

“这么做肯定不合法,但我情况比较特殊,当初来上班是托了亲戚的关系,真的撕破脸去仲裁的话,亲戚也不好做,最后还是出了那几千块钱。”

后来和前同事聚会时,田恬才得知,被“讨债”的不止她一个,“这几年不好招人,我们这种干了几年的员工离职,领导就特别生气,挽留不成最后也要恶心你一下,有人和我一样有所顾忌,就把钱交了,也有人直接走了,那公司也没辙。”

辛苦一年,到头来倒欠公司几万,听起来有些离谱,却是一些设计人的日常。

“今年年初,领导告诉我,我欠了公司两万多,问我什么打算,我说,没打算。”

CC在天津一家民营设计院工作,年初,领导旁敲侧击来年计划时,她心里想要辞职的念头瞬间放大,用她的话说“这个行业变得越来越可笑了。”

和田恬的薪资计算方式略有不同,CC说,多数建筑设计院的工资分为两部分:基础工资和预发工资。

“基础工资只有3500元,但这么少的钱很少有人愿意干,所以就有了预发。”预发,就是在年初估算员工一年的产值,“比如公司算出你一年可以做6万元的东西,就把这6万平均到12个月里,让工资看起来多一些。”

只是,随着房地产行业的震荡和下行,建筑设计院风光不再,“能不能接到活儿又不是设计说了算,但没有活儿,产值自然完成不了”,到了年底,就会“倒欠公司几万块”。

有时,完成了产值也不一定拿得到钱,“小公司能接到的项目有限,领导怕甲方跑了,有时还没签合同就让我们出图,最后钱收不回来成了坏账,落到员工身上,还是发不出来钱。”

有些设计院会煞有介事地印发《薪酬核算通知函》给员工,要求退回超发的薪资。CC说,这不过是一种吓唬人的手段,“像我这种工作好几年的当然不会搭理,但也有些刚毕业的小孩真的会被吓到,主动把钱退回去。”

CC的小红书账号@CAD纺织女工,记录了自己倒欠了公司两万|截图

虽然不会被领导的话术吓到,但CC确实觉得,这个行业越来越干不下去了。

她还算幸运,起码拿到了工资,朋友所在的公司,工资已经不发了,逼着员工主动离职,“好在我朋友是本地人,扛到公司挺不住了跟她聊辞退,拿了一笔赔偿金。”

CC想,如果朋友的经历发生在自己身上,她不知道能不能耗得下去。

建筑设计曾经是一份好工作,意味着丰厚的薪水,也意味着稳定和体面,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李凯今年三十几岁,去年从一家国企设计院离职,在他入行的时候,行业有过蒸蒸日上的好日子,“虽然累,加班也不少,但一切都有盼头,感觉是向着越来越好发展的。”

这种好,一方面体现在项目上,项目多,能学到的东西多,获得的成就感强,另一方面,也体现在年底的奖金上。

“我刚进院的时候差不多2012年,那会儿年底奖金能拿到五六万,而且我才刚毕业,也算赶上盛世余晖了”,当时和他同组的资历较深的两位同事,都拿到了近50万的奖金。

一晃十年过去,李凯发现,自己到手的工资居然和刚毕业时没太大差别。

“基本工资多了,但也就是从一两千到四五千,奖金什么的反而没有了。”

李凯是西安本地人,家里有房,而且还没成家,四五千的工资尚够生活,而对CC这样需要租房的外地人来说,到手的工资显然不够花。

“不知道别人,反正我是不太够。每个月到手七八千,房租先花去两千,公司也不管饭,如果晚上加班太晚还得打车回家,而且工资还不准时发。”

一次深夜打车,让CC思考自己要不要继续在这行熬下去。像许多个工作日一样,她加班到凌晨三点,而后打车回家。司机师傅很健谈,好奇地调侃,下班这么晚,一个月怎么着也得赚个两三万吧?

“我告诉他到手也就七八千,司机都乐了,说还不如开滴滴,也能赚这个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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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深夜打车记录|受访者供图

司机的话更让CC觉得“不值得”。起早贪黑地上班,没日没夜地画图,越来越紧的项目周期和越发微薄的薪水,“付出和回报不成正比,觉得这份工作越来越没有意义。”

诸如土木和建筑,曾是一些高校的高分专业,而读完四年大学,走出校门后,他们才发现,自己的选择很有限。

“土木的话,要么进设计院,要么下工地,主要是这两个方向”,女生的选择面要更窄,如果想要从事本专业,基本只有设计院可以选。

2016年,CC毕业后顺理成章地进入设计院。彼时,她还充满幻想,虽然工作又苦又累,但所有人都说这个行业越老越吃香,所以她愿意熬一熬、等一等,学点东西沉淀自己。

“结果我干了四五年,发现这行也就这样了。”

同样觉得不值得的,还有李凯。

平心而论,他所在的设计院待遇已经算不错,工资不高但胜在按时发放,院里有餐厅、咖啡厅、理发店等配套设施,考勤也不严,偶尔不忙的时候出去晃悠或办点事儿也没人管,同事关系相对简单融洽。

“所以我提出要走的时候,很多人都惊了,因为在他们眼里我一直都很佛系。”

导火索是去年夏天的一次评级,或许是因为看起来佛系,虽然李凯的工作完成得不错,人缘也挺好,但领导还是把提拔机会给了其他人。

深夜的办公室|受访者供图

“怎么说,就是觉得,有些东西不是你专注专业就能得到的,所以我想走了。”

田恬辞职的原因,折射了许多女性的职场困境:想简简单单打好一份工,没那么容易。

和许多独生女一样,田恬的父母对她的事业没有太高的期待,只希望女儿有一份“交五险一金、能干到退休”的工作,才托了亲戚的关系,把她送进通信设计院。

工作的前几年,院里效益还算不错,同学们到手工资普遍只有三四千元时,田恬就能赚八九千,但好景不长,随着政策变动,她的工资跟着大幅缩水。

“这也没事,能给我交五险一金就行”。她本来没打算跳槽,直到领导越来越频繁地带她参加饭局。

田恬是院里为数不多的单身女孩,院里对着装没要求,她又比较会穿,久而久之被冠以“小美女”之名。领导每次带她出去吃饭,总让她给客户敬酒,有时候还会cue她表演节目,“我们小田唱歌特别好,小田你给大家简单唱两句。”

“我是去上班的,不是陪酒陪唱的”。田恬装病躲了几次,觉得这样不是个办法,没和家里商量就提了离职,甚至没来得及找下家。

在第N次面试碰壁后,田恬后悔了。

她经常假设,如果当时没有直接提离职,而是找亲戚从中帮忙说话,换个直属领导,是不是会更好一些。

离开设计院后,她决心转行,先是想尝试人事,后来又想做运营,简历投出去了几百份,面试的通知却寥寥无几。

转行说来轻松,却意味着过去的项目经验全部清零,重新回到起跑线。和她竞争的,是同样难找工作的应届毕业生们,但“大学生年轻又便宜,我哪里竞争得过”。

为数不多喊她入职的公司,去了才发现,说是做运营,实则是销售,第一天就要打电话拉人头,田恬借着午休的空档,偷偷溜了。

找不到工作,父母的意见也越来越大,问她什么打算,害怕她一直待在家里。“我现在最怕晚上吃饭,气氛特别压抑,我吃多吃少,他们总能找到理由借题发挥,骂我一顿。”

跑去教堂求好工作|受访者供图

田恬也想过,去家门的便利店或者肯德基工作一阵子,但马上被家人否定,妈妈甚至“发了半小时疯”:

“我们把你养这么大,就是为了让你去当服务员吗?服务员吃青春饭,你能干几年?去肯德基端盘子,是不是还嫌不够给我们丢人?”

她稍有反驳,反问父母满意什么工作,父亲也吼起来,“给你找了那么好的工作你辞了,把退路堵死了,别指望我们。”

对话陷入死循环,问题也没有解决。田恬只能拿出考公这个万能借口,能拖一阵算一阵。

离职后,李凯去了一家监理公司,月薪开到了五位数。只是,还没开心几个月,公司就因为项目原因被裁撤,员工则被合并到太原的另一家公司。

“项目遍布各省,我经常要出差,和我一开始的规划、生活习惯都不一样,所以还是想再换换看”。他在纠结,是再努努力,找一个各方面待遇不错的工作,还是吃回头草,回流老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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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桌一角|受访者供图

不同于许多企业,李凯的老东家很愿意接收回流员工,“只要有部门愿意要你就行,人事什么的不会卡这些”。回去以后,做的都是熟悉的工作,离家也近,但他还是下不了决心。

除了收入,还有一点点的不甘心。

虽然包括甲方在内,大家的日子都不算好过,但李凯离职后,还是有几位和他一样资深的员工选择离开,包括一位50多岁的前辈,“还是想换换动动,有点新的体验。”或许是因为他们的选择,李凯依旧在犹豫。

每天吐槽公司、无时无刻不想辞职、做梦都想拥有新工作的CC,还继续在公司煎熬。漂在外地,她有自己的不得已。

辞职意味着手停口停,每个月的房租自然没了着落,她养了一只小猫,自己吃苦无所谓,不能让孩子一起受罪。

辞职做什么也是个问题。她想过做运营,还买了书,但去面试发现,老板总是“既要又要”,四千块钱,想找剪辑、文案、运营都精通的全面手,“还不如设计院”。

CC为转行做准备|截图

“其实我之前也辞过职”,只不过,投了两个月简历,CC只是从一家民营设计院,换到了另一家而已。

“大家都在观望,想走,但又不知道去哪儿,也不知道自己不做这行了还能做什么。”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也许下一份简历投出去,明天就会有公司抛来橄榄枝。

只不过,他们都不知道,这一天究竟什么时候才来。

(文中均为化名,部分信息有模糊。)

作者丨卡卡

编辑丨桑桑

出品丨如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