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咸丰四年（1854年）初夏，太平军西征军兵分两路。一路由曾天养率领，从北路进攻长沙；一路由石祥祯率领，由南路进攻长沙。
石祥祯率部攻占了乔口、靖港等地，逼近长沙。由于长沙防守严密，无机可乘，石祥祯便率领部分兵力驻扎在靖港，由另一名太平军将领林绍璋率领主力部队攻取了湘潭，意图与靖港成掎角之势，夹击长沙。
负责防守长沙的主力部队正是曾国藩刚刚组建的湘军。曾国藩的湘军有水陆两师，共计大小船舰二百余艘、一万七千余人。这些兵力不足以同时攻打湘潭和靖港，只能有所取舍。那么，是先攻打湘潭，还是先攻打靖港呢？这道难题，摆在了湘军主帅曾国藩面前。
曾国藩是投笔从戎，书生带兵，此前从来没有打过仗，两眼一抹黑。他想来想去搞不明白，就把这个问题上交给湖南巡抚骆秉章。骆秉章依然难以决策，便把大小部将们都招来，大伙儿一起商议。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人多总是容易商量出一个好办法来。
商量了一阵，大多数人的意见是，先攻打靖港。骆秉章听了，也表示赞同。但他转念一想，发现有一个自始至终没有发表意见，便把目光看向他，说：“季高，你是啥子想法？”
这人其貌不扬，五短身材，体格却非常健硕，两眼炯炯有神，正是骆秉章的幕僚左宗棠。左宗棠，字季高，湖南湘阴人。两年前的咸丰二年，太平军第一次攻打湖南省城长沙时，他在好友郭嵩焘等人的劝告和勉励下，应邀受聘为湖南巡抚张亮基的幕僚。别人做幕僚，都是协助幕主做事；左宗棠做幕僚，却是反客为主，主持军政要务。正是在左宗棠的主持下，清军打退了太平军，使得太平军无功而退，悻悻而归。
咸丰三年，张亮基调任山东巡抚，左宗棠没有随行，返回湘阴。继任湖南巡抚的是骆秉章。骆秉章听说过左宗棠的名声，多次邀请，总算将他请到自己幕府，成为自己的得力助手。骆秉章十分倚重左宗棠，事事都听从他的意见，甚至超过了前任张亮基。
为此，有好事者戏称左宗棠为“左都御史”。从表面上看，这是在夸左宗棠，实际上是在嘲笑左宗棠手中掌握的权力比骆老爷子还要大。
左宗棠听到骆秉章在召唤自己，微微一笑，说：“不怕得罪各位说，我觉得先打靖港是馊主意。”
“此话怎讲？”骆秉章很信任左宗棠，知道他从来不会信口开河。
“靖港和湘潭，一北一南，拱卫长沙。不过对于我军来说，湘潭更为重要。因为湘潭是长沙的后路。我军攻打湘潭，进可攻，退可守。就算万一长沙保不住，我军还可以经过湘潭退守衡阳，再作长远计算。靖港则是一个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因为我军就算攻占了靖港，只要长毛攻占了长沙，我军就会被前后夹击，落入首尾不顾的尴尬局面。”左宗棠自信分析。
这一番话，说得大家哑口无语。
曾国藩有些不服气，他从内心是赞成先攻打靖港的，但左宗棠说的也挺有道理，无法反驳。怎么办呢？这时候，曾国藩的部下、湘军水师副统领彭玉麟站出来，支持左宗棠的意见。彭玉麟是湘军水师的创始人之一，曾国藩很器重他。由于湘军水师统领褚汝航是一个捐资为官的文官，不谙军事，彭玉麟成了事实上的水师统领。
有了彭玉麟的支持，左宗棠的意见便成为了共识。骆秉章、曾国藩随即商定，派遣塔齐布、彭玉麟等人率领湘军陆师主力，前往攻打湘潭。
二
塔齐布、彭玉麟等人前脚刚走，曾国藩又收到信一条消息，称驻扎在靖港的太平军没有多少人马，只有500多人。当地士绅纷纷请求，要曾国藩派兵攻打靖港。
区区500多人驻守，似乎也不难进攻嘛。曾国藩心里想着，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在攻打湘潭的同时，也派人攻打靖港，双管齐下，一举双得。到时候拿两份功劳，岂不是好？
于是，怀着这样的心理，曾国藩决定亲自带领水师部队，前往攻打靖港。
靖港位于长沙的北部，原名叫芦江。靖港扼守水路要冲，是湖南省城长沙的北面屏障，属于军事重镇，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唐朝时期，名将李靖曾经在这里驻扎过一段时间。李靖治军有方，军纪严明，驻军期间绝不允许部属骚扰当地百姓。当李靖走后，当地老百姓为了怀念李靖，将这里改名为靖港。
曾国藩是第一次带兵打仗，势在必得。为此，他出动了6000余名湘军，乘坐战船40艘杀向靖港。
可是，当曾国藩的水师部队攻入靖港时，却发现水面上静悄悄地，没有一艘船只，也没有一兵一卒，寂静得让人感到后怕。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就有密集的炮火如雨般从天而降，四面八方传来太平军的厮杀声，一艘艘船只飞驶过来，将湘军的战船包围起来。
曾国藩立马意识到，这是敌人的圈套，上当了！
驻守靖港的太平军将领是石祥祯。许多人对石祥祯这个名字不熟悉，但一定听说过他哥哥名字——他就是石达开。在太平军将领中，石祥祯的知名度不算很高，但他骁雄绝伦，冲锋陷阵，无坚不摧，素有“铁公鸡”之称，是一名敢打硬仗的骁将。
石祥祯在分兵攻打湘潭后，就产生了收拾湘军水师部队的念头，便放出了假消息，称靖港驻军只有500余人，吸引湘军水师部队来进攻。果不其然，曾国藩信以为真，率领水师部队兴冲冲地来了。一来，就陷入太平军的埋伏圈。
在太平军凌厉的攻势下，湘军水师部队根本没有招架之力，在稍作抵抗后，便纷纷落荒而逃。曾国藩最初还强作镇定，强撑着维持秩序。他带着几名护卫，弃船登陆，站在浮桥处立下旗帜，下令“逃跑者格杀勿论”。为此，他还亲自斩杀了几个人。可是，败军如山倒，曾国藩纵有回天之力，也难以拦住逃跑的军队。他不得不灰溜溜地逃回自己的座船上。
在枪炮轰鸣中，他看到成群结队的湘军往后溃逃，一艘艘船只被烧成灰烬，不由得心灰意冷，面如死灰。
“我曾国藩偷鸡不成蚀把米，竟然败得如此彻底，耻辱啊，耻辱啊！”曾国藩在心里默念。他悄然来到座船后面，纵身跳下河里，打算自杀殉国。
正在这时候，一个人跟着从船上跳下来，将他从水里救起来。此人正是曾国藩的幕僚章寿麟。
“曾大人，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您是湘军的主帅。几万人马，都还指望着您呢，万万不可作出这样的傻事。”章寿麟苦苦劝告。
曾国藩脸色铁青，不出一言。
战斗结束了，曾国藩带着剩余部队回到驻地。这时候，他才晓得，是太平军散布的假消息欺骗了自己，害得自己损兵折将，颜面尽失。他羞愤交加，又写下一封遗书，交代后事，准备寻找机会自杀。
章寿麟看到了曾国藩的遗书，知道他仍然沉浸在战败的羞辱之中不可自拔，有心想帮他，却不知道怎么帮起。
三
曾国藩生病了。他躺在座船里，闭门不出，不见任何客人，也不办理任何文件。他成天躺在床上，目光呆滞地望着船舱的顶部，脑海里浮现出前半生的一幕幕。
他想起自己寒窗苦读，几次参加会试却名落孙山；他想起自己考上翰林，当了京官，却囊中羞涩，连过年的费用都需要找同事、好友借贷；他想起自己回家兴办团练，在湖南官场不招人待见，处处受人制约，处处受人欺负，好不容易练出一支军队，正雄心勃勃地一展身手，不料“出师未捷身先死”，数年心血毁于一旦……
他凹进去的眼眶里，渗出几滴眼泪，流过枯瘦的脸庞。
“曾大人，有人求见！”章寿麟推门进来，低声说道。
“不见！”曾国藩冷冷地说。
“是。”章寿麟嘴里答应着，人却没动，还是站在房间里。
这就很奇怪了。曾国藩眼睛扫过去，问：“是哪个嘛？”
“回曾大人，是左宗棠。”章寿麟说。
左宗棠？曾国藩心里想：“他是骆秉章的幕僚，这时候恐怕是来笑话我的吧？”他知道，这次湘军水师部队在靖港打了败仗，消息传到长沙，许多湖南官员幸灾乐祸，当成乐子看。左宗棠怎么可能例外？
“想看笑话？那就当面看个够吧！”想到这里，曾国藩对章寿麟说：“请他进来吧。”他挣扎着起来，换了衣服。
没多久，左宗棠大踏步地进来了。他一进门，就看见曾国藩萎靡不振、面色枯槁，唯有气息尚存，确实是身心受过重大打击的样子。被单上沾染了不少泥沙，正是此前靖港一战留下的痕迹。
“曾大人，听说你想自杀殉国？”左宗棠径直问道。
“正有此事。”曾国藩也不隐瞒，直截了当地认了。
“曾大人，你好糊涂！”左宗棠大声说道，“胜负乃兵家常事，怎么能打了一次败仗就自寻短见呢？”
曾国藩脸红了。
“曾大人，你是朝廷二品大员，奉朝廷之命兴办团练，组建湘军。当下长毛气势汹汹，不可一世，正有待曾大人挥师会剿，恢复安定。我看曾大人胸怀大志，假以时日，必将建功立业，成就大事，怎能拘泥于区区一场败仗？糊涂啊，曾大人！”左宗棠口气缓和了一些，娓娓道来。
从年龄上来说，曾国藩比左宗棠只大了一岁。他们虽然都是湖南人，一个是湘阴人，一个是湘乡人，老家相距并不远。但他们以前很少交集，只是偶尔有几次见面，谈不上有多深厚的感情。不过，曾国藩听左宗棠一番话中，确实是来自肺腑之言，不禁又是尴尬又是羞愧，只好闭上眼睛，不敢看他。
等左宗棠说完，曾国藩才睁开眼睛，让章寿麟拿来纸笔，写上剩余的炮械、火药、丸弹等军械用品，请左宗棠代为清点。
左宗棠清点了一阵后，曾国藩感觉有些不好意思，也走了过来，协助他清点。左宗棠看到曾国藩开始做事了，这才放下心来。这说明，曾国藩经过自己的劝导，终于慢慢打开心结，不再求死了。
他们忙碌了一阵后，章寿麟奔进屋里，大声说：“报告曾大人，有喜事，有天大的喜事！”
曾国藩腾地站起来。他在经过靖港一战的失利后，情绪跌落到谷底，正需要有好消息来鼓励和安慰。
“什么喜事？”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是塔统领他们的喜事。他们七天之内，十战十捷，已经赶跑了长毛，重新占领了湘潭！” 章寿麟喜滋滋地说道。
他身边跟随着一个人，是塔齐布派来的送信使者。曾国藩和左宗棠赶紧让他详细说一下湘潭方面的战况。后来调任湖南绿营都司。曾国藩很赏识他的能力，将他笼络到湘军里来，成为湘军的陆师统领。这次，他率领湘军陆师，在彭玉麟的水师配合下，前往攻打湘潭，经过十日厮杀，连战连捷，杀伤击溃数万名太平军，最终收复了湘潭。
“好！塔统领干得漂亮！”曾国藩紧缩多日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喜笑颜开地说。他当年为了笼络塔齐布，得罪了包括湖南提督鲍起豹在内的一帮湖南官员，导致自己几乎不能在湖南立足。今天看来，自己还是没有看走眼，塔齐布是值得的。
曾国藩还深知，这次在靖港打了败仗，那些平时与自己有矛盾的官员，一定会借此机会站出来不遗余力地攻击自己，甚至奏报朝廷进行弹劾，置自己于死地。现在，有了收复湘潭这场胜利，将会使他们的愿望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