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是南京人，老家在中华门附近。我1941年出生，上学上到小学毕业。1958年我17岁，进了南京机床厂。机床厂是生产机床的，别人把这个机床买回去，用它来加工模具、机械零件。我在厂里搞机械加工，加工生产机床的零部件。我学东西比较快，从学徒工干起，开始跟着师傅，后来独立工作，后来就带徒弟。工作不到三年，我就升到三级工了。1962年，上头来厂里招人，一要成分好的，二要三级工以上的，青年精英，技术骨干。我被抽调走了，21岁，去了大西北。具体在哪里？——过去不能说，现在可以说了，我看他们都报道过——沿着河西走廊，嘉峪关往西100公里，大戈壁深处，有个404工厂，搞核武器的，我就去了那里。原来这个工厂是绝密的，没人说起过，也没人听说过，你在地图上都找不到它。我们是干什么的，跟任何人都不能说，别人问起来，最多说在那里开矿的。”
（人在江苏，南京）
（2）“我们坐火车，倒汽车，越走越偏僻，越走越荒凉。到那儿一看，全国各地抽调来的技术工人，上海的、北京的、南京的、天津的、东北的，都是工业发展得好的大城市来的。因为在戈壁深处，条件十分艰苦，他们早几年来的，都是睡地窝铺的——戈壁滩上风沙大，就在地上挖个坑，上面搭个窝棚，夜里就睡在那个坑里。我们去时条件已经好些了，盖了好多大仓库、车库，虽然是住在仓库里，但好歹是住在房子里。我们有专门的铁路，沿着河西走廊，一切生产生活物资，都从内地运进来。1962年我去时404已经有反应堆了，核原料从别的地方运来，我们404负责提炼加工，做成成品。我在404是搞维修的，结构部分、传动部分坏了，我们就用机床机械加工零件，给它换好装上去，恢复它的运转，保证它的生产。那时候国家困难，提倡‘先生产，后生活’，条件艰苦，但是光荣。”
（人在江苏，南京）
（3）“在南京我是三级工，月工资五十几块钱，到404升成了四级工，工资一下翻倍了，加上保密费、风沙费、营养费，1963年我一个月能拿一百多。404是国家战略，地位特殊，要优先保障它的供应。我爱人是南京人，在南京时认识的，后来结了婚，她带着孩子也过去了。我们三个孩子，一家人都在那边。404厂规模也大，职工加上家属，多的时候四五万人。就那个戈壁滩深处，四五万人，我们有自己的医院、学校、公园、动物园，包括公检法系统，还有自己的监狱。后来世界形势缓和了，我们厂也停下来了，但是不能丢，要防止国际形势恶化，要保持它的生产能力，要有掌握这些技术的人，同时培养新的接班人，都不给走，随时待命。一直到改革开放以后，随着国家实力的增强、国际形势的好转，政策才放松了，退休的退休，想走的可以走。现在我们厂还在，是处理核废料的。”
（人在江苏，南京）
（4/4）“我三个孩子，老大52岁了，老二49岁，老三47岁。老大毕业就到南京来了，在南京工作生活安了家。老二留在了404，后来调到北京了。老三是姑娘，原来也在404，后来调来南京机床厂，机床厂不行了，她又自己找事做。我在404一直干到退休，后来老伴去世了，我年龄也大了，孩子们就叫我回来了。我家原来在中华门，我爷爷奶奶住的公房，我父母去世后，房子公家收走了。我在南京也买不起房子，现在住在55所宿舍，亲戚的房子。我女儿家在江北，我在那边住不惯。这边生活方便，每天出来转转，近的话明故宫，远的话中山陵，回来再买点菜自己做点饭。我这是叶落归根了，乡音未改，两鬓斑白。你问我最大的心愿，1964年中国成功爆炸第一颗原子弹，从此没人敢欺负咱们了，那就是我们404的成果。我们在戈壁滩上拼了一辈子，就希望我们的国家更加富强，繁荣昌盛，世世代代。”
（人在江苏，南京）
2020.10.24，南京，中山东路
南京，中山东路上，离南航不远，上大学时我走过无数次的路，一位普普通通的老人，一番聊下来，竟然有过这样的经历，最后一句话，掷地有声：“我们在戈壁滩上拼了一辈子，就希望我们的国家更加富强，繁荣昌盛，世世代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