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家保险公司愿意聘用一个结巴,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在挂电话时才明白。可等我意识到这点,已经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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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的开头,是一个段子。

大概在我四五岁时,邻居家盖房子,有辆拖拉机要倒车,把砖卸到墙角。因为没有倒后镜,司机让我看到拖拉机快到墙角时“喊停”。

结果,我见拖拉机快到墙角时,要喊“倒不得了”,但出口的却是“倒……倒……倒……”。直到拖拉机把快砌好的墙撞倒,后面的“不得了”,我也没说出口。

现在每次春节回老家,父辈们闲聊时都会重提此事。而对我来说,除了是一个可以自嘲的笑话,内心依然会感到刺痛。

打我记事起,我就知道自己是个结巴。听说我刚学会说话时,并不结巴,只是大舌头。爸妈想通过棍棒和责骂将我矫正,大舌头是给治好了,却成结巴了……

小时候的我还是可以和结巴这个“小恶魔”和平共处的,心里也没把结巴当回事,压根也不羡慕那些说话流畅的人。遇到同学的讥笑、欺辱,我都以暴力对待。他们自然也不敢再惹我。

结巴这件事让我第一次真正受到伤害,是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

初中时,我在镇上上学,我们全家在那个暑假从村里搬到镇上。为了让我快速融入中学的环境,爸妈给我报了一个英语学习班。

事情发生在某个夏日午后,窗外的知了叫个不停,教室里吊扇呼呼地转着,同学们都有些昏昏欲睡。老师如往常一样点学生起来背字母歌。点到我时,我非常自信地唱起来。

前面的部分非常顺,我的声音洪亮,底气十足。到“U”“V”都没问题,可唱到“W”,我“da”完后,没发出“bu”音,卡住了。周围没有异动,可能都以为我是背得不熟练。

我又“da”了一下,还是“bu”不出来。

我注意到周围有同学转头看向我,老师鼓励的眼神也投了过来。

我稍稍有些紧张,决定再来一次,“R…S…T…U…V…da”,还是不行。

课堂有些骚动了,刚才快睡着的同学都看向了我,一个个眼珠睁得老大,带着疑惑和惊异,开始有同学在窃窃私语。

我变得急迫,慌忙中,硬逼着自己去念,“da…da…da…da……”一下子说了七八声“da”,可就是发不出“bu”音。

不知道哪个同学说了声“机关枪”,熟悉而陌生的哄笑声,顿时在课堂轰炸。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遭到嘲笑,可我的内心却第一次受到了撞击。刚才还想显摆的嘚瑟劲瞬间消散,这会儿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老师及时制止了同学们的哄笑,对我说,“背得不熟练还得练习”,算是给了一个台阶让我下。

然而,“W”只是一个开始,后面的“banana”“basketball”“animal”这些多音节单词,我从来没有流利地念出过。不仅在课堂上念不出,私下练习都是磕磕巴巴的。

周围同学也都知道我是一个结巴,离我越来越远。我对还没正式开始的英语课也心生恐惧。

新学期开始,“结巴”向我发起全面的攻击。我发现连喊我妈,都是第一个“ma”拖三四秒,第二个“ma”才能出来。

在学校,我最害怕的就是被点名回答问题或背诵。每次老师说要点名,我的心立马悬起来,紧绷成一团,身体也跟着瑟瑟发抖。要是所幸没被点上,就有一种大难不死的感觉。

但终归还是时不时被点上,结果也是我磕磕巴巴的,惹得哄堂大笑,老师只好无奈地打断我的回答,换其他同学来。

我记得在一次语文早自习上,我们需要背诵《伤仲永》。我本来背得很熟练,但是因为结巴,出来的效果却磕磕巴巴。小组的组长比较顽皮,等我好不容易背完全文,他故意说我不熟练,让我再练习。

我只得回去重复背诵,尤其是磕巴严重的地方,反复练好几遍。可事与愿违,第二次去背,更加磕巴了。

“我明明会背,不信你随便选一句,我肯定能立马接下一句。”在组长面前,即使是将这一句话说完,我也将近花了一分钟。

组长义正言辞地说,“老师说了,要流利背诵,你这样能叫流利么?”他露出狡黠的笑,“只有结巴背成这样才算流利,你是结巴么,哈哈!”

面对组长的讥笑,我的第一反应不是气愤,而是痛恨自己。我默默回到座位上,宁可背诵不合格被老师批评,也不愿向别人承认自己是结巴的事实。

渐渐地,我变得自卑,甚至自闭。初中的男孩一般会变得叛逆,我却朝相反的方向发展。我不再跟人打架,一旦与对方可能发生争执,我会立马闭嘴。

那时候,放学回家有两条路,一条宽敞的大街,一条阴森曲折的泥泞小路。全校上百号走读生都走大街,唯独我习惯走那条小路。

每次下雨回家的路上,我还能看见上次下雨时,自己踩下的脚印。

每天上课,我早早到教室,又很晚出教室,在课桌上摞起高高的书,课休从不走动,也尽量不上厕所,努力将自己变成一个透明人。

直到有一次,学校组织学生看《新少林五祖》。电影中闷骚的“洪熙官”,不仅动作潇洒,说话也抑扬顿挫,中气十足,让我格外向往。

于是,我第一次有了矫正口吃的想法。

可繁重的课业似乎是更大的恶魔,让我顾不上结巴这茬。直到初三毕业的暑假,我才真正开始矫正自己的口吃。

因为考上了县里的高中,爸妈再次把家搬到了县城。他们在我的高中附近租了一套房子,早上卖早餐,晚上卖水果。

整个暑假,我都闷在房子里,规定自己每天说20句话,每句话不少于5个字。每说一句,我就在纸上记下是否通畅,晚上睡前清算,再根据不顺畅的次数超过顺畅的次数多少,来惩罚自己。

最开始的惩罚方法是每超过一次,打自己一耳光,而且耳光要听着非常清脆,否则就得再扇一次。

后来实在太疼了,就改为掐大腿。经常掐着掐着,眼泪就出来了。不清楚是因为肉疼还是心疼。

有一次,爸妈都要睡觉了,我还差两句话的任务。我预感即使再说两句也只是多掐自己两下,怕疼,想就这么算了。

内心挣扎了十几分钟,硬逼自己敲开爸妈的房门,说了两句无聊但经过设计的话——“今天好热啊”,“我要晚点睡”。

结果,还是多掐了自己两下。

有时候,家里有亲戚来,我会早早完成20句话的任务。一旦完成任务就害怕别人找我说话,我知道自己一旦开口,很大可能又要当天多掐自己几下。

这个惩罚方式到高中开学前一周,停了下来。倒不是因为我不再结巴了,而是麻木了。

唯一让我感到欣慰的是,我在上初中时成绩比较好,中考后,只有三个同学跟我一样考上了县重点,所幸他们跟我没有分到一个班级。

新的环境,让我终于能呼吸到一口轻松的空气。

高中实行填鸭式教育,老师基本不会点人起来回答问题,我也没有被迫说话的负担。

那三年,我像是为了弥补初中的遗憾,变得特别活泼。我开始主动跟身边人交结朋友,也尝试组织过几次班级上的文艺活动。

当然,整个高中,我都极力避免多说话。即便别人缠着我,我也远远躲开。

我的性格变得时而外向时而内向,给同学的印象是一个怪人。他们不知道的是,我每次跟他们说话都在心底跟自己进行过一次搏斗。大多数时候,都是那个叫“你说话结巴”的小人打赢了。

高三填报高考志愿,我报了一所注重英语教育的大学,英语四级通过率一直是北京高校第一。正是如此,我想迎难而上。

填报志愿那天,我在空荡的教室和一个不太熟的同学闲聊了一下午,我们的谈话竟然意外的流畅。走出教室,我望向远方,夕阳染红了云彩,晚风吹过耳边,不由得感觉未来的一切都会变好。

只是,这美好的期许很快就破灭了。

大学的英语课程分听力课、精读课、口语课。听力课没问题,只听不说。精读课的老师爱互动,会让学生当堂回答或朗诵。我突然又变得懦弱,极力将自己变成一个透明人。这一点,我虽痛恨自己,却早已谙熟其道。

到了口语课,逃避也没有用了。一个班只有十来个人,老师要求每段对话都要听到每个人单独念出来。所以每次上口语课的前一晚,我都会陷入失眠。

所幸的是,大家的口语都不好,说得也都磕磕巴巴的,显得我这个真正的结巴只是稍稍特殊一点。

除此之外,结巴没影响到我前三年的大学生活。当时的我有一种错觉——只要我不说英语就不再结巴。

然而,到了大四要找工作时,这个美好的幻想瞬间就粉碎了。

我们专业的学生,面试机会很多。我查了很多面试攻略,演练过很多次,但真正到了面试现场,说着说着我就浑身发抖。到最后梗着脖子,嘴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想说的话。

那段时间,我的结巴变得相当严重,和同学闲聊都莫名其妙地结巴。同学们没点破,但看我的眼神变得不同。只一眼,我似乎又回到了噩梦般的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