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头特别明白自己,明白他与情怀不相匹配的身份和外表,因而他表情总是充满了歉意、谦卑和难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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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头跟我们不太一样。来学校进修编剧导演专业的学生,不是精力旺盛准备转行的年轻人,就是身价不菲的企业主。大家要么有钱要么有闲。显然,老张头这两者都没有。

他是在建筑工地里搬砖头、刷水泥的工匠。年近六十,脊背早就被常年辛劳的生活压迫成微躬的模样,连膝盖也是稍稍屈着的。这样的人站在一群穷苦劳累的农民当中,就是一个模糊的符号。但他偏偏身处明亮宽敞的教室,周边是一群光鲜靓丽的少男少女。他就像是一个不和谐的音符,处处引人注目。

“我,我姓张,大伙叫我老张头就好了。我是个农民工,没上过多少学。刚做完西安的一个工程,老板欠了我两万多工钱,大伙过来北京是为了讨钱的。”他踟蹰着,很艰难地说出这段话,因为发音不准确,还把“学”念成了“鞋”。

所有人都静悄悄地看着他,他紧张得吞了几下口水。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小时候我爱听戏,后来有电影了,就特别爱看电影。可惜农村人没有机会多念点书。再过两年我也干不动了。我就想吧,以后能把自己的经历写成一个剧本,等我孙子长大了,看了,能觉着他爷爷是个有文化的人。”

教室里面响起了一片掌声。老张在掌声下涨红了脸笑了笑。

老张头特别明白自己,明白他与情怀不相匹配的身份和外表,因而他表情总是充满了歉意、谦卑和难堪。每天上课,他总是最早来教室,坐在最后一排靠角落的位置。他随身携带一个巨大的黑色帆布包,陈旧得看不出标志,里面装着所有科目的课本。

有同学提醒他,只用带当天上课需要的教科书就好了。老张头难为情地笑一笑,低着头连连说是。也许,对他来说漠视和不关注才是最友好的方式。所有善意的互动和关心,似乎都在提醒他,这个地方不适合他。

没有人注意过老张头的手,那双手跟敲键盘写字这类事,简直有着天大的误会。他的手掌粗厚、黝黑,掌心刻满了抽象的裂纹,指甲边缘露出决非修剪过的痕迹;跟厚实的掌心形成反差的是他掌背上结满晒斑的褶皱,那块皮肤挂在上面,宽松得有些过分。

使我留意到他的这双手,是在一次表演课上。那天每个人都抽到了自己要扮演的角色。老张头的任务是扮演一个警察。他急急地站起来走到场地中间,匆忙间把水杯也绊倒了。这个位置带来的不适一下使他涨红了面孔,黝黑的皮肤显得颜色更深了。

教室里有一些骚动,老张头在场地上尴尬地站着。不知道谁先带头鼓掌了,掌声很快连成一片。老师和同学们带着善意的微笑看着他,老张头平息了一下情绪,抬起手对大家说,“对不起,我重新来一次吧。”

他刻意挺直了胸背,努力让自己四处乱飘的眼神凝聚起来,目光一点点掠过场下的学生。忽然他眉头紧蹙,鹰一般迅疾地扑过去,大吼一声:“别跑!”便朝某个方向追过去。

老张头略显迟缓的身体没有跟上自己高昂的情绪,一下被后排空置的椅子绊住,连人带椅翻滚出去。有女生惊呼,伸手准备去扶他,老张头却翻身爬起来,不知疼似的继续往前猛追,绕着场地跑了一圈,最后纵身扑倒在地,兴奋地大声喊道:“抓住你啦!”

老师“嚯”地站起身来,充满讶异地赞叹,“好!非常好,真的非常好。张同学的表演算不上最精彩的,但一定是最投入的。大家看到没?演戏的境界就是要这样,把假的当作真的。”

掌声再次响起,众人将目光投向他。老张头又恢复了他原来谦卑的模样,身子也缩回去矮了几分,头半垂着,将眼神粘在脚尖上,难为情地笑起来。

我的位置离他很近,刚好看到他摔倒时,手被椅背划破了,还在冒着血珠。等下了课,我去学校医务室拿了点棉签、酒精和创口贴,走到他桌前说,“老张,你把伤口处理一下吧!”说着我拿沾了酒精的棉签准备去擦拭他的伤口。老张头的脸又涨成紫色了,他一下将手缩回去,慌忙站起身,微躬着背连连说谢谢,就差鞠躬了。

第一次交短片作业时,同学们平日里时掩藏的才能得以展示,这几乎是每个人为自己加分的好机会。那天的分享会上,掌声一次次响起,短短两分钟的片子在每个人的发挥下,都有全然不同的阐释和表现形式。

当放到最后一个短片时,粗糙晃动的画面跟质感,瞬间让人从刚才的氛围中脱离出来。有人打趣“这是谁拿手机拍着玩儿,来忽悠老师的吧?”就在大伙笑闹着猜测是谁这么敷衍老师时,老张头的名字出现在片尾。笑声一下噎在每个人的嗓子眼里。

放片子的时候,他一直捂着自己的脸。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不停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下次我一定做好一点。”

老师很包容地说:“基本镜头意识已经有了,只是设备跟剪辑技术限制,不怪你的。”其他人也纷纷点头,说“你已经做得很棒啦!”

大家对他的作业格外包容,因为没人对老张头抱有任何期望,毕竟有追求跟有能力是两回事。

老张头时常默默地看着身边谈笑玩闹的同学。一旦有人走近想跟他聊几句,试图打破这可怕的隔阂时,他就慌乱无措起来。这让尝试聊天的人觉得自己的搭讪很残忍。周末同学群里的聚餐,基本上每个人都参加过。之所以说基本,是没人请过老张头,一到下课他就悄无声息地走了,没人知道他课后的生活是怎样的。

那天我们几个同学在影棚拍作业,忙绿了一整天,等挨到回家时已经天黑了。大家商议去外面一起“好好吃一顿”再回家。

我们几个骑了车就往外冲。负责摄像的高成是个活泼外向的男生,他挂着相机飞快地踩了几圈,跑到我们前面,然后扭头给大家拍照。

这时拐角处滚过来一只易拉罐,一只皱巴巴的手也跟着寻过来,正好和高成的自行车撞一起。几个人手忙脚乱地下了车,扶住捡垃圾的老头,却被一张熟悉的脸惊到了。那副羞愧,难堪的表情,挂在掏垃圾的老张头脸上,使他的老更老了几分。

假若不是跟高成的车撞一起了,谁也不会花心思留意一个在垃圾桶旁认真忙碌的形影,老张头还是老张头,只是班上一个年长木讷,不太合群的农名工学生。

他急急忙忙地抽回自己的手,打着哈哈干笑“没事的,没事!今天放学时间多,我顺便做点事。总不能坐吃山空啊......让你们年轻人见笑了。”几个人立在那儿,脸上都带着或含蓄或显著的尴尬。

年纪最小的阿泽心思简单,他一把拉住老张头的胳膊,亲热地笑,“老张你吃饭了没?我们正准备去吃烤羊肉,一起去啊!”老张头急得直摇头,一把拽住装着一堆空瓶子易拉罐的大袋子,仿佛这样才能跟他现在的模样匹配。他连声说,“吃过了,我吃过了!你们去吧,啊?”他的语气里竟然有一丝哀求。

我给阿泽使眼色,顺着接过老张头的话,“那也行,下次一起聚吧!”阿泽无奈,只好跟我们一起走,忽然他又想到什么似的,咕噜咕噜把手上的半瓶汽水全喝了,弯腰将空瓶子放到老张头的袋子里,朝他笑一笑跑开了。

那顿饭,大家吃得都不太香。我总想起老张头那张黝黑、布满皱纹的脸。

回去后,我们几个人谁也没有提起老张头捡垃圾的这件事。

等第二次短片拍摄时,班上组织了选题讨论会。老张头结结巴巴地跟我们讲了一个60年代老套而单薄的爱情故事,最后大家一致讨论否定了他的选题。

下了课,他捏着一个小本子,挨个问同学的意见,认真记录下来。一开始谁也没怎么当回事,随口跟他提了一些建议。没想到第二个星期,他把改进后的故事又重新跟大家分享了一遍。这次的故事丰富很多了,但是仍然有很多问题。

就这样一周又一周过去了,老张头的故事和他里面的主角在一次次修改之后,渐渐变得鲜活生动起来。很多人都开始为这个本子投入精力:大家思考着怎么让这个角色更饱满立体,怎么在有限条件下更好地实现和执行。一群人甚至在讨论会上争得热烈激昂,老张头坐在旁边,用那双笨拙粗厚的手,捏着本子和笔,认真地记下大家的意见。

三个月后,周末班的毕业作品,有人提议,把老张头的本子拍出来。

这次摄影班、导演班还有其他各有擅长之处的同学都加入了老张头的小组,加上表演班的演员,大大小小有二十多号人。同学们群里的小组作业,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以谁的题材拍摄为主,谁就是整个短片的负责人。这个人得管大家餐费和交通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