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生最大的福报,就是出了家,穿上了这身道士衣服。”这是何道长入道多年来的深切感悟,而她的故事以及她对人生、对修行的态度,使我对修行人的精神世界又多了一分了解。
一.寻找属于自己的道
崇州城郊平原沃野、田畴交错,往西一直延伸至7公里外的白塔山,秋分时节,山下的农田里稻谷金黄,蒙蒙雾雨中,三两个乡民戴着草帽正在地里栽种菜秧,在农田背后是一处灰白色的水泥院墙,中间有造型简单的青瓦木构门楼,若不是门头上挂着题有“东嶽庙”三个大字的牌匾,乍一看倒像是个民居四合院。
这是我第二次到访东岳庙,再次见到当家何道长,她正坐在会客室里和对面的客人交谈,她束发别簪,脸上很奇怪地戴着一只蓝色口罩,半年未见,道长的额头添了些许白发,旧蓝布道袍下的身体也越发单薄,即使隔着口罩,也能感觉到她的神情有些憔悴。
送走客人后,何道长摘下了口罩与我寒暄,她的笑容里带着几分疲态,我虽与她只匆匆打过一次交道,也已时隔半年,但我们之间并无拘束,再见就如老友重逢般畅谈,我想这可能是由于何道长身上的一股与众不同的亲和力所致。
我以为她戴口罩的原因是感冒,但据道长讲,戴口罩只是她的一个职业习惯,因为她本人专于易学术数,即道家所谓的山、医、命、相、卜,五术何道长都有涉猎,犹擅长命理,东岳庙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乡间小庙,香火冷清,但专程来此找她解疑答惑的信众却不少,何道长往往会与这些客人面对面交谈很长时间,可以说耗时费神,所以为了使客人集中注意力,她总是会在交谈时戴上口罩。
何道长是全真龙门派第二十一代弟子,籍贯内江,60年代生人,道名何至玄,我与她开玩笑,说她师父给取的这个名字很绝,因为其中的“玄”字,基本就是她这个人的真实写照。
但何道长告诉我,她的道名只是出家时一位道长取的,并不是自己师父,那个时候她还没有拜道门中的师父。
何道长也并非入了道门才学习易术,在她年轻还未出家时就对易学颇有兴趣,也经常看这方面的书籍,后来拜了一个俗家师父正式学习,术数精进后跟着师父以此为生,经过几年江湖历练,又深得师父真传,已能独当一面,也结识了一些同道中的朋友。
一次,她在朋友的带领下去了一处道观,在道观住了几天,每天听着道士们诵经做早晚功课,自感内心非常清静,甚觉喜欢,于是萌生出家之心,似冥冥中注定,机缘成熟,不久她便在射洪金华山出家当了道士,因为是带艺出家,所以在道观备受重视。
“在金华山时,我一个月的单费是观里所有道士中最高的。”闲谈时何道长向我透露。
“有多高?”我很好奇。
“其他道士只有几百,但我的是一千。”何道长没有避讳,她说金华山的香火不错,那大概是零几年的时候。
但金华山优越的待遇并没有留住何道长,因为虽在金华山当了道士,可她出家时并没有拜道门中的师父,只有手艺傍身,却不知修行道理,自己也不免迷茫,道是什么?何为修道?于是为了明白什么是道,为了找到属于自己的道,加上生活上的不适应,何道长毅然决然地离开了金华山,其间她也待过一些道观,诚如她自己所言,因为有手艺,能为庙里带来收入,所以在哪里她都是一个香饽饽,但她本人厌于复杂的人际交往,只想找个人少清静的小庙,于是辗转几许,最后拜师都江堰玉皇观李明仙道长,在玉皇观待了几年后于9年前受邀来到了崇州东岳庙。
“您现在找到属于自己的道了吗?”我问她。
“是的,几年前就已经找到了”。
“那您的道是什么呢?”
“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何道长回答得很直接也很干脆。
我以为她在跟我开玩笑,但看她的表情一脸认真,遂问:“您说的会不会有点玄了?”
她笑着回答:“是的,道,本身就很玄,玄之又玄嘛。”
二.何仙姑
时间回到半年前,那是暖春三月,阳光明媚,东岳庙山门外的农田里开满成片的黄灿灿地油菜花,下午庙里刚结束一场法事,从道场上下来的师父们坐在院子里休息晒太阳,几个上了年纪的嬢嬢叠着元宝,各自做着手工活,经朋友引见,我在院落后的三清殿前第一次见到何道长。
她着一袭青色道袍,头戴黑色混元巾,出三清殿后翩然来到我面前。
一旁的朋友向我介绍说:“这位是何仙姑”。我愣了一下,虽说在道教中坤道被称为“仙姑”并无不妥,但我脑子里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八仙之一的那位“何仙姑”,何道长似乎看出我所想,连忙摆手笑着解释自己不是何仙姑,并表示此名只是一些熟人给她取的绰号,是朋友打趣了。
但见眼前的何道长,约莫四五十岁,长袍下的身形清瘦修长,整个人神清气朗,言笑如春光和煦,明亮的眸子中充满智慧,其道貌确实带有几分仙姑气质,她热情地领我在庙里四处参观,举手投足间尽显洒脱干练。
第一眼的印象往往总是那么深刻,我似乎也就真把她当成仙姑了, 但如今再见何道长,竟少了几分初见时的神采,感觉她一下子老了几岁,我讶于这两次的变化之大,遂开玩笑问她:“何道长,你的仙姑气质去哪里了”?
何道长有些无奈地告诉我,近半年来庙务繁多,因为东岳庙还不是正式开放的宗教场所,她一直在为庙子的开放事宜跑各种手续,其次山门后增修了灵官殿还未完工,马上又要着手重建山门,庙里平时也会接一些大小法事,还要接待经常来找她的信众,更不用说其它内务杂事,使她心力交瘁。
东岳庙目前就两个道士常住,一个是她,另有一位王道长,他与何道长是同门师兄,70年代生人,9年前同何道长一起受邀来到东岳庙,至于我第一次来时看到的其他道士,是别处庙里请来帮忙做法事的,还有几个是居士。
“您的徒弟呢?”我问何道长,我想像她这样的年龄和资历,徒弟应该比较多吧。
“我没有收徒弟,之前有人想来庙里出家,找我拜师,但我都拒绝了”。何道长向我坦白。
我很意外:“为什么呢?有徒弟的话就可以帮庙里分担一些内务,您就不用事事亲力亲为了呀”。
“缘分是一个原因,但最主要的是目前东岳庙没有开放,无法给出家的弟子办理相关证件,没有开放的庙随时可能被拆毁,我得为别人的前途着想。”
“而且,收徒弟并不就是叫他(她)到庙里来干活打杂,徒弟拜师是来学东西的,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我收徒弟就要考虑我能教给他(她)什么?他(她)能从我这里学到什么?甚至还要考虑在我死之后他(她)能否靠从我这里学到的东西安身立命,所以,收徒弟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何道长郑重说道。
“如果不考虑出家,只是纯粹地拜师学艺呢?”
她思考了几秒:“如果确实有那个诚心,也可以考虑”。
乡间小庙没有什么香火,何况还没有开放,所以一切只能自力更生,庙中所有开支来源全赖两位道长的自身本事,王道长擅长法事科仪,而何道长擅长玄学术数,两者是东岳庙经济收入的主要来源。
据我在庙里小住几日的观察,几乎每天都有那么一两个客人上门找何道长,以推测命理居多,我以为都是些当地人,但何道长告诉我,很多是她以前的老顾客,有她出家之前跟随师父在大邑时认识的,也有金华山认识的,还有在泸州那边住庙时认识的,他们一直追随她至东岳庙,何道长打趣说那些都是她的铁杆粉丝,她还告诉我,“何仙姑”之名其实早在她未出家之前就已经有人这样叫了。
“您给那么多人推测过,那您有给自己算过吗?”我好奇问她。
“是的,早在我出家前跟随师父学习的时候我就给自己算过”。
“所以你知道自己的命数,如果有不好的因素, 对你当下和以后的生活走向会有影响吗?”
“不会。”何道长微笑着摇摇头,然后说道:“人生本就是一场修行,你所遇到的每一件事情都是你该经历的,那些不好的事情我就当它是对我的磨炼,看开、放下就好了。”她看着我,突然又补充了一句:“而且,我也不惧怕死亡。”她的语气轻柔却带着坚定。
我沉默了一下。
“您是如何看待死亡的?”我望着她的眼睛问,她的眼里总是有光。
“人活在世间,其实就是灵魂寄托于肉体,肉体会死亡,但灵魂不会消失,而且它离开了肉体,离开了人世间,还会去往别的地方。”
何道长的这番话,使我想起了《道德经》中所言:“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同时,我也有些好奇。
“那您惧怕什么?”
“怕没有修成道。”她回答得依然干脆直接。
“为什么这样说?”
“有句话对我影响很大,不知你听过没有”,何道长说:“众生一粒米,大如须弥山;今生不了道,披毛戴角还。今生不了道,披毛戴角还,你想,是多么可怕啊!”
三.东岳庙
2014年,何道长与她的师兄王道长一同受邀来到东岳庙,因为当时的东岳庙没有道士,此庙原是始建于明代的仁圣宫,清道光年间,崇庆县(崇州旧称)当地名人、清中期名将杨遇春因感东岳庙神验重建此庙,香火不断,后来由于历史原因逐渐破败,近几年还被当地改建成了敬老院,再后来,东岳庙的土地流转到了当地一位善信名下,因善信和几位居士一直有恢复东岳庙的愿望,于是他们邀请了何道长和王道长到此常住主持。
据何道长回忆,初到东岳庙的时候,属于庙里的地盘狭小,神像破旧,殿堂几乎没有,香火就更不用说了,于是她发愿要振兴此庙,经过几年努力,她与王道长带领十方善信在原址上依次重建了三清、东岳、慈航等殿,并重塑了三清祖师、东岳帝君等神像,如今的东岳庙殿堂三重、住房十余间,配套设施一应俱全。
“刚来的那几年是最难的时候,现在已经好多了。”回忆起恢复东岳庙的历程,何道长无限感慨。
但东岳庙没有开放,始终是压在何道长心上的一块石头,她认为这是她的责任和使命。
她说她曾做过一个梦,梦见东岳庙前车水马龙,停车场里放满了车辆,前来朝山的信众络绎不绝,从山门穿过农田到对面公路,沿途皆是摆满香烛纸钱和茶食的摊点,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繁华与热闹。
“在我有生之年或许见不到梦里的景象,但我相信这个梦将来一定会成为现实”。何道长很笃定地说,眼里满是希望。
“除了申请开放东岳庙,当下您还有什么最想做的事情吗?”我问她。
“有,我想办个禅修班”。何道长很爽快地回答。
“您办禅修班的目的是什么呢?”
“很多人都以为打坐修炼是很高深的东西,实际上它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神秘,我办禅修班的目的就是将修炼的法门分享出去,让更多人受益。”
“那样会不会变得商业化?”我表示怀疑,虽然这个问题可能有些冒昧。
何道长并没有介意,很大方地回答:“不会,因为我不收费,我不会刻意地去招人,只针对那些有需要愿意的有缘人来学习交流。”
“我可以把它理解成这是您回向众生的一种方式吗?”
“也可以这么理解,当然,这也是利人利己的事。”
“您做这么多事情,不会很消耗自己的精力吗?对你日常的打坐修炼不会有影响吗?”我有些疑惑。
“会消耗精力,但是我知道如何去调节它,事实上我所做的修庙、申请开放、给信众解惑、办禅修班这些事情,它就是我修行的一部分,或者说是修行的一个过程,虽然身体很累,但我觉得我的内心很快乐,我也不后悔我所做的选择。”说完这句话时,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笑。
那天,一个80多岁的当地老人因为长期的家庭矛盾心里苦闷给何道长打电话倾诉,何道长电话疏导未果之下,于是在与其亲人沟通后,干脆亲自上门将那位老人接到了庙里,其目的是想让老人在庙里住一段时间,散散心,调节一下心境。当时我对她的做法有些不解。
但她很耐心地向我解释:“你看她多苦啊,劳碌了一辈子,那么大年纪了,老伴对她不好,儿女不待见,身边没有人可以倾诉,想走又没地方去,我见不得这样的事情。”
接着感慨道:“其实做人都苦,都不容易,所以这辈子我一定要走,下辈子不想再来了。”
最后她对我说:“你知道吗?我今生最大的福报,就是出了家,穿上了这身道士衣服。”
离开东岳庙的时候,正好庙里又有法事,何道长换下了她平时方便干活穿的旧道装,穿上了整洁的青料长袍,戴上了混元巾,看起来是那么飘逸而端庄,一如我初见她时的模样。
于是我又跟她开起了玩笑:“何道长,你的仙姑气质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