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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刚/文

好一个“日落天子”

被圣德太子称作“日落天子”的是隋炀帝。

这位隋炀帝,在中国的皇帝中,可以说是最倒霉的一位,他在历史上,除了被政敌构陷,还被他的人民误解。昏君,暴君,还有其他的罪名……总之,恶谥一个又一个,只要能想到的,都可以加在他的头上,可怜了,也可惜了,他那颗大好的头颅,竟然被各种各样的恶谥挂满了。

但他其实是个实在人,比如西巡张掖,他就身临其境,跋山涉水,顶风冒雪,忍饥耐寒,此举不但秦汉没有,而且唐宋未见,历史上也只有传说中的周穆王像他那样做过,他还作了一首《饮马长城窟行》,一出手,就开了盛唐边塞诗的先河。

这一次,倭国遣使来华,以“日出天子”自居,来跟“日落天子”打招呼,这就大大地冒犯了他,但他并不十分在意,未像后来的乾隆皇帝那样训斥英国来使,拒绝其要求,而是秉持着“来而不往非礼也”的原则,派出中国使者,随同来访的日本使者一道回访日本,由此可见,他并不以大欺小,恃强凌弱。

如果清朝的乾隆皇帝也能像他那样,派个使者去回访一下英国,后来的鸦片战争是否就有可能避免呢?当然有可能。但历史不承认可能,而是相信已然,已然的是,战争已经发生,我们不可能穿越到那个历史时期去改变那一次历史事件,但是,我们却不妨问一问,那“已然”之事因何发生?告诉未来怎样避免?

派个使者难吗?不难。黄遵宪在《日本国志叙》里就提到《周礼》有“小行人之职,使适四方”,那“小行人”就是外交官,周王派他们作为使者行走四方,到各国去了解情况。他们每到一国,便“以其万民之利害为一书,礼俗政事教治刑禁之顺逆为一书”,编成二书,然后,以之“反命于王”,交由“春官之外史氏”来掌管,周王以此“掌四方之志”。

然秦汉以降,中国废封建,改郡县,归于一统,一统之下,没有国际。国际无存,何来外交?故无邦交之礼,汉对匈奴,唐对回纥,没有正常外交,也是“国有大事”才遣使。

宋时,契丹主有言:我于宋国之事纤悉皆知,而宋人视我国事如隔十重云雾。日本之于中国亦如是,日本士夫,能读中国之书,考中国之事,而中国士夫,于日本则无知,本来一衣带水,能朝发夕至,竟亦视之若海外三神山,可望而不可即。

到了近代,自道咸以来,清末海禁大开,行泰西通例,至光绪年间,遂有遣使列国,以固邦交而通国政之举。

其时,清设驻日公使,遵宪为参赞,称“今之参赞官,即古之小行人、外史氏之职”,如此说来,便说到《周礼》,以为“泰西通例”根柢于《周礼》,当以“礼失求诸野”行之。但他却没有提到隋炀帝时的那一次出使,以及隋炀帝派出的那位使者,那可是古代中国唯一的一次以国家的名义遣使日本,民间往来的唐化早已开始,可国家正式出场此为开始。

尽管《汉书·地理志》里,提到“乐浪海中有倭人,分为百余国,以岁时来献见”,可汉家天子接见过日本来使吗?没见过,故无记载。武帝时,设乐浪郡,治理朝鲜,顺便照看一下日本,所以,来中国的日本人,多半在朝鲜半岛上就被打发了。

中日之间,第一次建立正式的国家关系是在东汉时期,这一次,日本使者的脚步,没有被限制在朝鲜半岛,而是任其放开脚步,来到中原,求见皇帝,当时的光武帝刘秀有没有接见他们?显然没有,要不,历史上会有记载。但他们还是不虚此行,光武帝赐予他们“汉委奴国王”金印,正式将其纳入册封体制中。

在中国史书中,第一个有名称的日本人,是倭国王帅升,他在汉安帝永初元年(107年)进贡了“生口百六十人”。

这真是乐浪一小步,文明一大步,有了汉家金印,倭人之于朝鲜半岛就具备了正当性,不但可以进入,而且可以立足,以此为契机,日本就已开始出现了早期国家联合体。到了三国时期,一个以邪马台国为中心的王国联合体便君临日本九州岛。

《三国志》里的日本女王

晋人陈寿撰《三国志》,《魏志》中有《倭人传》一篇,提到了一个“邪马台国”,位于日本国的九州岛东北部,下属30多个小国,君主为女王,称“卑弥呼”,遣使难升米等来中国,要向天子朝贡,这一回,接待他们的不是乐浪,而是带方。

带方太守刘夏派人送贡品往魏都,其年12月,诏书报倭女王曰:汝所在逾远,乃遣使贡献,是汝之忠孝,我甚哀汝。今以汝为亲魏倭王,假金印紫绶,装封付带方太守假授汝。

此二“假”也,非“真假”之谓,乃“假借”而言,有“给予”之意,还有“做大”和“提升”的意思,而且“提升”的不止女王,还有“汝来使难升米、牛利”等,以其涉远,道路勤劳,“今以难升米为率善中郎将,牛利为率善校尉,假银印青绶”。另赐“好物”若干。还指示难升米等人“悉可以示汝国中人,使知国家哀汝,故郑重赐汝好物也”。

卑弥呼本次朝贡,时在魏明帝景初二年(238年),这一年,刚好司马懿灭了辽东公孙渊,她才能遣使中国,向天子贡献,从倭王帅升到倭女王卑弥呼,期间,与汉家断贡约百余年。

其时,汉家天子式微,三国鼎立,公孙度割据辽东,曹操北征乌桓,曾与之缔约,以允其对东北以及对九夷的治权,使其不再参与中原纷争,但在名义上,则须表示效忠曹魏政权。

得此允诺,公孙康放开手脚,经略东北及九夷之地,“分屯有县以南荒地为带方郡”,遣公孙模、张敞等“兴兵伐韩、濊”,“是后,倭、韩遂属带方”,史称“右折燕齐,左振扶桑,凌轹沙漠,南面称王”,其中“左振扶桑”就是扶持卑弥呼女王政权。

卑弥呼,能以一女子统一邪马台国,她除了继承中国方士“神道设教”的传统,还因其极力争取中国本土势力对她的政治支持,看来那三十多国的国君,并非全然因为信仰而信任她,更多的考虑也许是她背后的中国实力,公孙模兴兵扶桑,是引而不发,遥相呼应,不战而屈人之兵,还是渡海而至,战而胜之?这样的问题,今已无考,但我们从她死后发生的事变中,亦可见其当初之端倪。让我们回到那一次朝贡,看一看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过了两年,也就是正始元年(240年),带方郡太守弓遵遣建忠校尉梯俊等奉诏书印绶回访倭国,倭女王卑弥呼遣使上表谢恩。其时,日本国体初立,公孙家亡后,仍由带方郡统属,故与日本往来,中国方面,还是让带方郡太守派遣使者。

到了第四年,倭王又遣使来贡,第六年,回访诏赐……第八年,太守王颀到官,一上任,倭女王卑弥呼就遣使来诉,说遭狗奴国男王卑弥弓呼攻击,遂遣塞曹掾史张政等使倭。

从带方至倭国,循海岸航行,历韩国向东南,至其北岸狗邪韩国,七千余里,始度一海。使至,卑弥呼已死,其死“大作冢,径百余步,徇葬者奴婢百余人”,国不大而墓大,人口不多而殉葬者多,加以男王复辟——“更立男王,国中不服,更相诛杀,当时杀千余人”。

邪马台国的国王,不宜于男性,有男必争,如水土使然。在女王卑弥呼之前,曾经有过男王,但男王上位,立马开打,如同中国神话中女娲传奇,男神打架,把天都打破了,打得“天柱折,地维绝”,天翻地覆,让女娲来补天,来安顿大地山川。

卑弥呼之于邪马台国,也有那么点女娲的味道,男人把国家打烂了,她来收拾,她凭什么来安顿三十多国男人?

男人打来打去,行的是帝道,她无为而无不为,行的是皇道,她无为而治,就如同当年中国方士向秦始皇帝建议的那样,自隐无名,与人隔离,专门跟鬼神打交道,跟她联系的,只有一个男人,是她弟弟,帮她治理国家,以皇道和帝道分而治之,难怪有人把她当作天照大神的原型来看,天照大神也有个弟弟。

这当然是往大里说往神化上说,把她说成了神——“大而化之之谓神”,但若以世俗的眼光来看,就会往政治上看去,那时,你就会看到,在实际政治中,这显然不是一种制度安排,而是由权术运作的潜规则,其背后的操作者,有可能来自中国,或为公孙家族的割据势力,或为中央集权下的国家地方势力。所以,当邪马台的三十国男人为争夺王位,而打得不可开交时,带方郡使者到来,就起到了定海神针的作用。

按既定方针,再立女王,于是“复立卑弥呼宗女壹与,年十三为王,国中遂定”,神奇了,又不是母系社会,在一个由男人主导的社会里,何以非要女人来做一国之王?这显然不是社会发展的需要,而是基于某个政治目标。

而确立目标的那只手,则来自中国,来自辽东坐陆望海的带方太守,他望向“东南大海之中”,望向那个“依山岛为国邑”的草创国度,终于出手了!他派出使者“以檄告喻壹与”。此正所谓传檄以定王位,立了个13岁的无知少女来做女王,如果说卑弥呼凭着神道设教的方术,还能搞个神化的包装,而那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女孩再怎么神化,能化成啥样?可带方需要她,她就成了女王,这一点不奇怪,曹操能“挟天子以令诸侯”,带方当然也就可以挟女王以令倭国。

接下来,便是壹与女王遣使来贡,可不久中国又发生了变化,先是三国归晋,接着又发生八王之乱和五胡乱华。

此时,中国自顾不暇,已无力顾及海外,邪马台国后来国运如何?自然也就没有下文了。但在日本方面,对其认识,则自大和国兴,刚好民族意识觉醒之时,便照见了《三国志·倭人传》这面镜子,这才知道,上古时代,俺原来就是这个样子,于是,将卑弥呼载入《日本书纪》,给她一个“神功皇后”定位。

这样的定位,是按照“神道设教”的需要安排的,同历史的本来样子差别很大,《日本书纪》如此“乱点鸳鸯谱”,反映了日本神话与历史的交错,但即便以神人二重性的标准来看,这样两副面孔也很难捏合,很难使之合成一个一体化的样式。

不过,从文明开化的立场上来看,则是一大进步,原来的“神道设教”是以方术操弄的,至此则被确立为国家意识形态,使日本成为了神道国家,升华了弥生时代的政治遗产。

大和国里有“周公”

卑弥呼死后,造了一个大冢,《倭人传》提出,是何用意?如果我们晓得接踵而来的时代就是古坟时代,那么,对于我们来说,它就起到了提示作用——或为古坟时代的先驱?

在古坟时代,墓的大小及其建制,彰显一国综合实力。大墓多且规格高,此乃大国地位标志,何以如此道来?盖因水田开垦,带来土石,以之造坟,坟越多墓越大,以示田广。田广则米多,米多则兵众,兵众则国强,故国之大小,要看坟有多少,可以说卑弥呼为古坟时代开了个坟头。

古坟的分布,以奈良、大阪为主,为巨穴式土堆,四周围沟,形制“前方后圆”,多钥匙孔形,周遭环立筒状土制人偶——“埴轮”。受了中国墓制影响,倭亦厚葬,今所见者,有坟71座,最大的一座在大阪,号“大山冢”,又名“仁德天皇陵”,称“世界第一”,然其较之秦始皇陵如何?小巫见大巫也。

可以说,古坟时代是中国厚葬文化在日本的又一个“本地垂迹”,“垂迹”,仍由卑弥呼开头,她躺在带有殷商气息的人殉大墓里,哪里知道就这么一躺,竟然躺出了一个新时代。

在奈良县樱井市,发现“箸墓”一座,据检测,其筑造年代在公元240-260年之间,同卑弥呼死时吻合。

传说中,墓主为上古皇族女子,用箸自刺而死,故名之。坟丘全长280米,后部为圆形,前部略呈长方形,属于“前方后圆坟”,但其中有无“人殉”,一如《三国志·倭人传》所言,则不得而知,因被视为皇族坟墓,由宫内厅管理,不得发掘。然据坟丘形状及其周边散见土器样式,并取其表面附着物进行检测,确认它是开启日本古坟时代的一座古坟。

就大体而言,古坟时代的墓葬,较之卑弥呼初创时期的蒙昧状况,又别有其文明的曙光,一是“人殉”不再,代之以“埴轮”,二是墓葬与农业生产方式结合,开显其国富与兵强。

我们以此来看大和国,便可见其由邪马台国发展而来,两国译名——“邪马台”与“大和”,看似不同,发音却相同,郑张尚芳认为,“邪马台”就是Yamato日语“大和”的音译。此二国名,同样的发音,却被译成不同的名称,从汉字形意来看,褒贬之意显然,一音译,一意译,一低俗,一高雅,一为中国人对日本的称呼,一为日本人自称,而为中国人首肯,于此,我们亦可见古坟时代的日本在文明开化方面取得了进展。

如果我们将其进展放到思想史上来展览,那最耀眼的一点,就表现为从方术到儒术、从神化到圣化的理性主义的快闪,在古坟时代,日本有可能发生了殷周之际那样的文化质的转变,若以徐福在日本的“本地垂迹”开启了方术与儒术两方面,那方术方面就以卑弥呼为代表,而儒术方面则以圣德太子为代表。

圣德太子,可以说是大和国里的周公,他在“制礼作乐”的同时,也搞了一点“修正主义”,在其国家观念里,他以神道教的“万世一系”,取代了以汤、武为标志的“圣人革命”。其根源,在于秦末新儒学,被徐福移植到日本后,不但在日本成活,还在那一方有如星坠而碎的东洋浪屿中,生成了一枝流丽的文明开化的新蕾,产生了一个光昌的天命幸运儿。

别小看了那从马厩里出生的人,第一号人物,就是在伯利恒的一个马槽里出生的那位圣子,他是耶稣,而第二号人物,则是这位圣德太子,他也在马厩里出生,人称“厩户王子”,他出生时的情景,让我们联想起芭蕉的俳句:“枕畔又闻马尿声。”

在文明史的标尺上,他的标高,虽不及伯利恒马槽里的那位圣诞者,但他的品位,在他所处的时代,还是属于顶流,最起码在西方,在地理位置与日本相似的英国,那时还在野蛮生长,未能养成后来才有的作为文明标尺的绅士风度来媲美他的风雅,放目瀛海,举头天外,环顾东西方,他一时风头无两,芭蕉俳云“闪电在手,黑暗中当烛光”,这一句,适合放在他头上。

他是开启者,也是终结者,他终结了日本的史前时代,从弥生时代的舶来,到古坟时代的草创,经了两个时代的磨合,终于修成一个文明的正果——他开始了日本历史的自觉。

其时,能与之相媲美的有一位,那就是中国皇帝,一个由唐朝定罪被历史误解上千年的倒霉皇帝——隋炀帝。

那隋炀帝,堪与秦帝相比,观其功业,煌煌然,也可谓“千古一帝”。秦帝并六国,他统一南北朝;秦以郡县制立国,他则创立科举制;秦筑长城,他开运河;连倒霉也相似,秦以二世而亡,他也是。但秦称“千古一帝”,开出了恶之花的美丽,而他却无此殊荣,在历史上,他本来应该享有比秦帝更高的待遇。

秦帝“略输文采”,他却诗兴大发,从《春江花月夜》到《饮马长城窟》,他不光是皇帝中的皇帝,还是诗人中的诗人,从东南到西北,他以诗意的感发,联通了中国的历史运势,抒发了太史公那千古一叹的天命沉郁,堪称诗林翘楚,唐诗先驱。

难怪圣德太子一眼就看中了他,代表大和王朝的推古女王向他发出问候,一句“日出天子”致意“日落天子”,就打开了一个历史的新局面——请求中国赐封的时代终于结束了。

弥生时代和古坟时代的日本,虽然都是中国的附庸,争取中国的赐封,但不同的时代情形有所不同。弥生时代,一个带方郡就能控制日本一国,到了古坟时代就行不通。倭五王时期,中国形成南北朝,日本人以南朝为正统,不断遣使南朝,请求赐封,对于北朝,则以夷狄视之,从未来朝,可见大和国风。

进入飞鸟时代,日本真的起飞了,那一飞冲天的,便是圣德太子,他以个体升华其国体,以人格高扬其国格。因此,他本人所达到的高度,必须成为国家的新高度,他以其独立人格为国家作担保,保的是大和国的独立。

他要向中国学习,但不成为中国附庸,更不要求中国赐封,他以佛教的平等心和独立心,看空了中国的帝制,代表大和国的“日出天子”向中国的“日落天子”发出官宣式问候,有人受不了,以为“倭奴”的尾巴翘起来了,翘得比中国还高。

中日对弈,被圣德太子抢了先手,放出大招,他要设一个“东天皇”与“西皇帝”相对的棋局,来试隋炀帝的应手,观其弹南朝的曲,还是唱北朝的调,毕竟是一统中国的皇帝,其表现,超越了南北朝,派出正式的国家使者,开展正常外交。这样的外交,此前从未有过,此后再也未有,此举一出,令圣德太子信服,堂堂中华,果然是文明的灯塔!

隋使者裴世清一行,拜见了圣德太子和推古女王,这在今人看来,正常的不能再正常,但在古代,在天朝上国的制度安排里,除了朝贡,没有外交,故其可贵,也就显而易见了。

从此,日本在文化上,虽然摆脱了对中国的依附,却又开始了新的文化认同。后来,日本遣唐使随着季风和洋流,一波又一波到来,这在隋炀帝和圣德太子之间,早就准备好了,可瓜熟蒂落的时刻已到了唐朝,文明的果实,被唐朝收割了。

(作者近著《文化的江山》1-8卷,中信出版社)

刘刚经济观察报专栏作家

自由思想者,独立学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