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源:时代财经 作者:张羽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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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强医生集团创始人、首席医生张强。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2023年,全国医药医疗反腐力度空前,中国医生的收入问题再度引发热议。

实际上,围绕“医生究竟应该有多少收入”的讨论从未停止过。在社会固有的观念里,医生是“高薪”的代名词,而医疗系统内部却普遍感觉收入低,要拿到一份体面且能体现自身劳务价值的收入是难以实现的事情。两者之间的认知偏差始终是难以逾越的鸿沟。

在这背后的现实困境是,公立医院一方面需维护公益性,另一方面又必须走向市场化,自负盈亏,这也意味着,医院规模的扩张、医生工资的多少,都与医生开具的处方紧紧捆绑。在医生无法获得与其付出相匹配的阳光收入,而医院的薪酬体制和激励机制改革又较为滞后的情况下,灰色收入成为普遍规则,拿回扣、收红包等失范现象渐成行业中“公开的秘密”。

要让中国超400万医生在阳光下挣得高薪,并斩断灰色收入,同时提升医疗服务质量和患者满意度,公立医院薪酬改革是关键所在。

2017年,我国启动公立医院薪酬改革试点,开启薪酬改革序幕。2021年8月,经国务院同意,人社部、财政部、国家卫健委、国家医保局、国家中医药局等五部门联合印发《关于深化公立医院薪酬制度改革的指导意见》,公立医院薪酬改革由此在全国层面推开。

但牵一发而动全身。公立医院薪酬改革不能笼统地概括为提高或降低医生收入。这是一场大规模的利益重塑,牵扯的是整个卫健系统、医保系统,以及疾病治疗费用的最大支付方——患者。

“医生群体是一个非常复杂的构成,使得任何改革都会面临一个错综复杂的命题。改是必然的方向,如何改则是另外一个命题。希望越来越多的医生都能拥有一份职业尊严。”张强医生集团创始人张强在接受时代财经专访时指出。

张强是国内著名血管外科专家,曾先后在浙江大学附属邵逸夫医院、杭州市第三人民医院和同济大学附属东方医院担任血管外科主任。2012年,张强离开公立医院,2014年在全国创立首家医生集团,是“国内医生集团第一人”。2022年4月,上海疫情期间,张强因骑行近50公里给员工发工资成为舆论焦点。

行医逾30年,张强对公立医院体系改革有自己深入的观察和思考。8月19日,全国第6个“中国医师节”,时代财经分享张强对公立医院体制改革的所思所想,在新一轮全国医药医疗反腐来临的当下,公立医院薪酬改革要怎么改、改什么,才能让医生获得更合理的阳光收入。

医生收入偏低的根源是身份

时代财经:公立医院的医生薪酬体系是什么样的?当下,中国医生的收入在全球范围内处于一个什么样的水平?

张强:公立医院的医生薪酬体系比较复杂,而且是千差万别的,薪水的多少要结合他/她所处的环境、学历背景、年资等多重因素去评估。

首先,这一类技术型人才的薪水受到年资、教育背景等多重因素的影响,不同年资的医生,其工作经验和社会地位均不同,收入相差也非常大;第二,医生的职业属性非常复杂,像律师职业,在全世界几乎都是以市场化模式存在,律师是“社会人”,受到律协一类的监管体系监管,但医生不同,在中国,有些医生完全与公立医院捆绑,受到事业单位体系和编制体系管理,有些医生则完全脱离公立医院体系,进入非公医疗体系中工作或自主创办医生集团,而另外一些医生则既在公立医院坐诊,也在民营医院或线上出诊;第三,不同等级、不同地区的医院,忙碌水平也不同,这一因素也影响着医生的收入水平。

放在世界范围来看,中国公立医院医生的收入整体偏低。国内医生群体的普遍感受是他们的收入无法体现自身的劳动价值。公立医院的薪酬主要由基本工资、科室绩效和津贴补贴等几部分组成,而科室绩效又因层级不同分为不同的系数。因此,收入不够指的是阳光收入不足,即公开的、合法合规的收入比较低。

我在公立医院工作时,作为一名教授/主任医师,我的工资收入是很少的,需要依靠奖金、飞刀手术、讲课等来弥补总收入。另一方面,医生的劳动强度已经超出了一定的加班范围,如果一周工作5天,每天工作8小时,可能时薪还算不错;但实际上,公立医院医生的工作会放弃掉双休日,也经常会工作到深夜才能下班,从这个角度来看,收入的性价比不高。

时代财经:造成中国医生薪资相对偏低的原因主要有哪些?为什么医生的收入难以提高?

张强:公立医院医生收入偏低的根源是身份。国家对于事业单位的收入是有规定的。从历史原因来讲,公立医院的最初设计是为了公益,让公众看得起病。但是实际上,随着社会的发展,公立医院在体系上仍属于事业单位,但在另一方面又逐渐引入市场化管理模式,进行市场行为为医院创收。这也就意味着,在市场化与公有制的结合下,公立医院并不能像完全市场化的机构一样,讲求公开透明,这时候也就产生了很多不透明的收入。

在这种不透明的价格体系下,公立医院和医生的“身份”是模糊的,给公众传递的“身份”也是模糊的,也很难再去讨论薪酬体系是如何的。民众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对这个行业误解也很大,因此一切薪酬体系改革的前提,就是一定要公开透明。

放眼全球,就医生收入来讲,不能做一个绝对的比较,因为每个国家的经济发展状况不同,医生培养体系也不同。但是可以观察,医生在每个国家高薪职业的排名中占了多少和占据了哪一个位置,这是可以比较的。

时代财经:目前非公医院体系的医生薪酬模式又大致分为哪几种?你所建立的医生集团是如何支付医生薪酬的?

张强:非公医院大部分采用的是“工资+奖金”的体系,有些民营医院采纳的是年薪制。像张强医生集团采用的则是国际上通用的做法,即在拥有一定底薪的基础上,按照疾病编码(CPT),给医生定“医生费”,通过大概估算一下一位医生一小时的劳动是多少钱,结合中国国情给医生薪水。这也就意味着,医生的劳动是有价格的,尽管有一定的指标和要求,但相对来讲是比较市场化的。

时代财经:这样的薪酬模式对公立医院是否具备借鉴意义?

张强:非公医院的薪酬模式对于公立医院薪酬改革的借鉴意义比较小。因为它们并不处于一个体系下面,不同的体系、环境有不同的特点。公立医院需要探索的是一个符合自身定位和实际情况的薪酬体系。比如作为医改样板的三明模式,或者其他地方医疗改革的模式,看看哪一个更适合本地区的发展。这些年,国家也在推出医生多点执业、去编制化,开辟出另一条路径,让医生的发展既能满足自己,也能满足社会的需求,让老百姓找到各自需要的医疗方式。

公立医院薪酬改革不能脱离医改

时代财经:老百姓觉得看病难、看病贵,尤其是医疗服务改革以后,老百姓反映支付的挂号费非常昂贵,但从明面上整体的收入水平来看,医生所获得的酬劳并不能体现其真正的劳务价值,医生与患者之间似乎产生了鸿沟,这种现象也成了一种悖论。是什么造成了这样的状况?

张强:医疗体系的改革是一项复杂的系统工程,也是让全世界政府都比较头痛的事情。具体到中国,医改则更为复杂,因为各方面的原因造成了当下整个医疗体系其实是不均衡的,存在结构性问题。

比如说看病难,从看病角度来讲,也可以不难,因为每个社区都有社区医院,但实际上很多社区医院都空着,有些医生甚至在看报纸、喝茶等。所谓的看病难,是老百姓心目当中要找到一个值得信赖的、德才兼备的医生很难。患者会认为三甲医院的医生比家附近的基层医院更好,所以都涌入大医院,导致很多好的医疗资源供给不足。

民众对待疾病的理念和健康教育也存在诸多问题。即使是小毛小病,大部分患者也都是往大医院跑。可以看到,大量三甲医院的医生是在看那些最基础的疾病,但那些技术经费本来是应该由全科医生来承担的。

所有这一切的根源是我们的分层医疗没有建立起来。抛开所谓区域中心的水平和服务,事实上,我们医改的方向是分层医疗,让医疗更贴近老百姓,将医院送到老百姓家门口,但我们弄区域医疗中心、医院排名这些概念,医疗资源只会越来越集中、越来越紧张。这也与医改的方向相违背。

时代财经:国际上是否有可以借鉴的模式?

张强:国际上的医生大致有两种模式,一种是在单位里,相当于打工;另一种是医生自己办医。像中国香港地区,它既有公立医院,也有私立医院,以及遍地开花的诊所,既满足了穷人看病贵的问题,也帮助富人减少了时间成本,相对来说会均衡一些。

时代财经:我国在2009年启动新医改,直到2021年8月才出台《关于深化公立医院薪酬制度改革的指导意见》,导致医生薪酬制度改革迟滞的原因是什么?

张强:尽管其他国家和地区确实有一些经验可以借鉴,结合我们的实际国情,还是会有一些解决的方案,但医疗体系非常复杂,加上一些既有的利益格局已经形成,因此一直没有一个非常有利的政策出现。

这些因素进一步导致医改和公立医院薪酬改革推进比较困难。虽然困难,但还是得破,不破不立。改革在任何时候都不迟,就怕你现在还不动,想动任何时候都来得及,不动永远都是老样子。

时代财经:薪酬制度改革的关键在哪里?难点和阻力又有哪些?

张强:对医生来说,工作中的激励机制肯定是需要的,有效的激励能够使得他们更好地为患者服务。但激励是一把双刃剑,过度的激励则可能导致过度医疗。在公立医院,它的体制决定了这些制度并不由市场来决定,过度医疗可能是被保护,甚至是被纵容的,但市场化的医院就不同,如果医生敢过度医疗,可能影响它的口碑,从而导致收入下降。

一个医生在公立医院的生存技能中,患者认不认可可能是排在很后面的,而进阶职称、是否有科研成果等才是其晋升的主要路径,因为这些东西与收入和社会地位直接挂钩,所以大家会优先考虑。这也就造成了,医患本是同一个战壕的战士,是在寻找一个共同的利益,但现实情况是,这种鸿沟变得越来越大,变大之后冲击的不仅是医生和患者看病难的问题,也冲击着政府和社会的公信力,背后的潜在风险非常大。这也是医改为什么这么重要的原因。

近年来,我们一直在向医药分离的方向努力。过往,公立医院相当于“直播带货”,看门诊看的不是看诊能力,而是卖了多少药。药品零加成、集采等政策将药品的价格降下来,挤掉了流通过程中的水分。以前开药多的科室是医院的创收大户,但现在这些可能变成了成本单位,尤其是在内科,药品的利润没有了,医院不能靠卖药来赚钱,内科医生也开始做手术,因为他们要在市场、医院中生存,获得收入。

除了推进医药分家,医疗服务价格改革也在探索中。总体来讲,国内的医疗服务价格在世界上还是比较低的。患者付出的面诊报酬到底是高还是低,和患者的体验感有很强的关联性。在公立医院,尤其是大医院更为忙碌,医生可能五分钟就看一个病人,从患者角度来讲,这么短的就诊时间,却让他们付出一定的面诊报酬,体验感不一定好。而如果这几百块钱,解决了患者很大的问题,患者可能就觉得值了。

实际上,医改是一环扣一环的,如果有一环跟不上,就可能在环节上出现断裂。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医改考验是面对复杂情况的管理能力,这些要远远超过一个医生面对疾病的能力。

时代财经:“医生的收入到底多少才合理”一直是公众争论的焦点,你对此的观点是什么?对于医生薪酬制度改革,你又有哪些建议?

张强:医生收入到底多少才算合理,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伪命题。医生里面有千万种医生,你怎么能去定义他们的薪酬?

在公立医院薪酬改革中,我们不能笼统地、单一地去谈医生,因为医生群体是非常差异化的,医生所面临的也是一个又一个生命,要对这些生命负责。因此,公立医院薪酬改革一定要在医改这个大框架下进行,在推动公立医院薪酬改革之前,整个医改的蓝图一定是已经勾画出来并且是清晰化的。具体而言,首先要搞清楚医生的层级、结构,以及对患者负责的责任主体;其次,在战略上面进行机构改革,在机构改革之后,再有针对性地去制定薪酬体系。

笼统地说给一个群体提高收入或降低收入,这种口号永远是无解的,而且是伪命题。

三明医改的模式是可以参考的,在其出台之前,国内医生薪酬体系还从来没有出现一个那么具体又能满足政府、医疗机构、医生、患者等多方需求的方案,它也代表了中国一个中位城市的医生收入是怎么样的。其他地方要做的,就是在三明医改的基础上做加法或者减法。

归根结底,还是要实实在在地提高医疗服务质量,而高质量就应该高收入,相应的,低质量就应该低收入。

反腐之后,医患信任亟需重塑

时代财经:新一轮医疗反腐席卷全国,你身处当下这个环境中是什么感受?对医生群体来说,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张强:医疗反腐的影响是比较大的。实际上,从最早打击红包问题到打击医药回扣问题,再到现在打击各种变相“洗钱”的医疗腐败行为,国内的医疗反腐一直是进行时的状态。这也导致一些正规的学术会议受到牵连,但这是恶果,这个行业要自己吞下恶果,因为确实有一些不合规的现象存在。

我不知道大家是不是存在一种侥幸心理,甚至大家无形中对灰色收入产生了依赖,但一旦对灰色收入产生了依赖,整个医疗行为就会变得扭曲甚至败坏。医疗反腐意味着不破不立,破除以后要赶快立起来,即重建社会对医生的信任。医生薪酬体系的改革,一定要让大家慢慢地去接受阳光透明的收入,这个对医生这个职业的尊严非常重要,也对重塑整个医患关系非常重要。否则这个行业就算收入高了,也可能会被社会所鄙视,医生自己再喊尊重也没有用,社会不会尊重你。

医生如果没有职业尊严,说实话,钱再多,也没有意义。因此,我们要在有职业尊严的基础上谈收入。从张强医生集团的角度来讲,如果患者对我们特别信任,我们医生的收入也会一年比一年高。

时代财经:反腐之后,公立医院要如何才能实现既以患者为中心,又能激发医生积极性,并满足医生的收入需求?

张强:“以患者为中心”不是口号,更不是能够简单实现的。有时候,医院挂着以患者为中心的横幅,但患者感受到的却是一股寒风,因此有时候重要的不是说一句口号,而是真正了解患者的需求。

医生其实是一个社会化的职业,但在实际融入社会的过程中还存在着很大的鸿沟。有时候医生群体内的自我感动,跟社会的话语都不在同一个频道上,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尊重医生不是喊出来的,要让社会认可医生、尊重医生,我们医生群体需要静下心来去思考一下,为什么社会不尊重你,这件事情可能要比喊口号更重要。

从这个角度来讲,医疗领域内的反腐,不管它会带来什么“并发症”,但它确实是在改变。也就是说,原来的格局肯定是老百姓不满意、政府不满意、医生也不满意,所以必须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改变肯定是一个方向。

过去我们在改革时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出台的政策有时候可能是对的,但在执行过程中却很困难。因为我们的医生已经在体制内待太久了,待久了以后要让他接受社会的检验,要真正做到以患者为中心、让患者认可,这种理念的转变可能需要更长时间的磨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