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不解蝶与我,天地一沙鸥
不记得读过多少次,多少个不同版本的《庄子》了,现在想想,还是依旧是一脑壳的浆糊,除了留下了一堆御风大鹏、蝴蝶鹓鶵,鼓盆而歌,子非鱼等印象外,似乎还是没弄明白,所以,现在我一听见有人说庄子便三缄其口,退而避之,生怕自己说错话而贻笑大方。
在古代仕人心中,庄子的地位是非常崇高的,这是融化在血液中的沉淀,从李商隐的“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到陶渊明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庄子的思想无不浸润在每一位学人心中的各个角落。
大学者李泽厚先生说过,“中国文人的外表是儒家,但内心永远是庄子”,现在的中学生甚至是要求全文背诵他的《逍遥游》,可见其影响之大。
自古以来,老、庄并列,庄子是对老子思想的继承和发展,他是以寓言的形式,将其理论用一个个小故事叙述,让读者来体味其中之奥妙,所以司马迁说:“其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故庄子其著书十万余言,大抵率寓言也。”
与老子的人为乏趣,天机自然相比,庄子显得更豁达,他想象力极为丰富,言辞华丽,其作品被人称之为“文学的哲学,哲学的文学”,不仅在诸子百家中独树一帜,其文学水平怕后世也无几人能超越之。
故而鲁迅在《汉文学史纲要》中曾赞之曰:“其文则汪洋捭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
天马行空,独往独来,他在时空中漫游,御风飞翔,其学说脱胎于老子,却又不同于老子,他的“逍遥处世”说,塑造了一个独特的人生境界,尽显飘逸洒脱;正所谓“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细读《庄子》你会发现,尽管他的文章汪洋恣意,海阔天空,但不知为何,我总从每一篇中,都能读出那深深浅浅的寂寞,所以,在对庄子的评价中,我很欣赏《百家讲坛》的主讲人鲍鹏山先生的一句评语,他说庄子是“一棵孤独地在深夜看守心灵月亮的树”。
这是一个极具诗意又精准的评价,是我心中有而口中无的感触,也是触摸到庄子内心深处脉动跳跃的理解,大赞之。
庄子,名周,字子休,原系楚国公族,后因战乱迁至宋国,除了短期做过蒙县漆园小吏外,一生未出仕,期间还拒绝楚王的礼聘而不就。
他是战国时代人,与孟子是同期之人,值此诸侯混战,天下争霸之时,他辞官隐居,终不与统治者同流合污。
他潜心道学,著书立说,主张“天人合一”和“清静无为”,据说他曾隐居南华山,卒葬南华山,所以,其所著《庄子》亦被奉为《南华真经,其中名篇有《逍遥游》《齐物论》等。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
这是《庄子》的开篇之作,集中代表了庄子的哲学思想,也是庄子的人生理想,是庄子人生论的核心内容,其核心展现的是超脱万物、无所依赖、绝对自由的精神境界。
在他看来,世上万物都是相对的,人的生死、是非、祸福等等在他看来是没有区别的,人游处于天地间,其精神与宇宙一体化,所以,人生不必拘泥于一时一事,要摆脱各种精神纷扰,去追求一种安宁、恬静的心理环境。
这样思接千载、梦鹜八极的境界,是成为后世知识分子渴求思想解放的滥觞;但是,于我等凡夫俗子而言,这样的思想境界,想想也就罢了,如果真要在现实生活中去追求和效仿,那一定会被现实碰得头破血流,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庄子可以说是一个痴人说梦的疯癫狂人。
人是群居动物,人是社会之人,人活在世上,离不开衣食住行,首先要有生存的基本保障方能奢言其他,此所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是也,一个人如果能连温饱都不能维持,何来精神世界的升华?
据说庄子是靴敝衣破,住茅庐,以编草鞋维生,这比老子和陶渊明可要差多了,老子是国家图书馆长,想必衣食无忧;陶渊明尽管贫困,但至少还有几亩田耕种,虽然“草盛豆苗稀”,却依然可以天天“壶中乾坤大,杯中日月长”,每天能有几盅小酒喝,才可以赏得菊花,见得南山。
当然,隐士的世界我不懂,可是我知道,当年被人钦羡的终南隐士,如今能剩几人,至少都是些有经济作后盾之人方可为之,且不说唐有“终南捷径”,于今是否有“沽名钓誉”之嫌,我敢不确定,但至少是一极小众之人为之所,于芸芸众生而言,肯定是不敢想象之事。
晋时王猛,三国刘备,俱是织席贩履之人,却也是心怀大志之人,而庄子却不同,他避世无争,思想是翱游天地间,这个我感到是很是奇怪,怎么说他们的职业也是最下层的手工业者,关心的是市场价格,能否得其所有来养家糊口,成天地胡思乱想于温饱何益?
人生一世,无不受物质的限制,进而是对思想的牵绊,你无法突破物质限制,如何能自在逍遥地想入非非;所以,庄子提出要先能够“齐物”,也就是首先要消除物质对思想的牵绊,然后进入逍遥自在的精神境界,与天地同在,而这一点,也许正是庄子不同于我等凡人之处。
我是最瞧不起有些人,一旦事业受挫,便自我标榜信奉庄子之道,不同世俗相交,自我欣赏,如现在几乎成为“躺平”的理论依据和哲学基础,庄子还被称为中国“躺平”第一人,尊为鼻祖。
其实,这些人是将庄子的思想作为一块遮羞布,以此来为自己的无能开脱,他们与庄子的思想是完全是背道而驰的。
清代学者胡文英在《庄子论略》中曾有一段很精辟的话,他说:“庄子眼极冷,心肠极热。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肠热,故悲慨万端。虽知无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热肠挂住;虽不能忘情,而终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
说穿了,即眼冷心热,智慧如庄子对世事也无可奈何,事情看穿,也就无事可做,人看穿也就无人可托;所以,随心吧,左右不过如此,没什么一定如此。
如果你所取的是庄子逃避现实,得过且过,那就真是没能真正理解庄子,所处的环境不同,绝不能以点带面,在当今社会中,对自己要有一个清醒的认识,既要当一个知命的达人,还要不忘初心,励志而为,等待时机,而非自怜自艾地去“躺平”。
我读《庄子》,重点是放在文章的艺术性上,并从中感悟人生的哲学,比如,从“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濡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中,能够看到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是有所求便有所累的关系;从“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中,知道了不要妄自猜度,以自己的眼光去看待他人。
于其文,后人高赞曰:“庄子之文,长于譬喻,其玄映空明,解脱变化,有水月镜花之妙,且喻后出喻,喻中设喻,不啻峡云层起,海市幻生,从来无人及得。”
但就治国而言,庄子是很寂寞的,同时期的大家著作中,只有荀子说过一句“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其他诸子皆视其为无物一般,从未提及;汉初一直是奉行清静无为的“黄老之道”,但似乎不讲老庄,当时给《老子》作注之人多多,而两汉一朝却没有一人给《庄子》作注。
随着个性解放的呼声,这庄子的声名鹊起,为其作注者便渐渐多了起来,无论是其文还是其理,都深入人心,传承至今也依然焕发出鲜活的魅力。
如果说《老子》说的辩证,福祸相依,那么《庄子》可以说就是自由,天性神圣;然而,世上是没有绝对的自由,所谓自由,一定是跟枷锁相伴相行,于人如是,于国亦如是。
作为任何一个中央集权的国家,要的是思想一致,如汉武帝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只有在战乱之际,庄子才大行其道,比如魏晋之时玄学的兴盛及对竹林七贤的赞颂,但观这七位的结果,又有谁活出了真正的自由?
与儒学积极入世的观念相反,庄子是反其道而行之,避世和自由是其标杆,所以,在中国传统士大夫的心中,始终在两者之间纠结和徘徊。
如范仲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虽有着庄子“齐物”的感念,但其“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情怀,却不是庄子之说能够概括的,而这才是士大夫们的真正底色。
戢鳞潜翼,思属风云,人只在仕途受到挫折后,方才起归隐之念,如唐之张志和般的“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要说这是对生命透彻的领悟,我觉得未必,不管你是怜天悯人还是悠然南山,应该都是一种无奈,是对现实的逃避。
“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睨于万物”,说的是在喧嚣红尘之外,寻一片能放下自己的天地,如若不是人生理想的轨迹被打乱,谁又会去主动去追寻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的结局。
而庄子之所以伟大,正是他主动而为之,他在寂寞中思考天地万物,在寂寞中品咂人生百味,放飞自我,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但这样的思想境界,却不是我等凡夫俗子所能企及的。
所以我觉得,生命的过程实际上是一种修炼,人人都期待圆满,但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如果你有着苏东坡“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胸襟,这时的庄子便与你同在。
我读《庄子》,总有一种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之感,他那些篇章和金句在反复咀嚼之下,仿佛有一个突兀的瞬间,会有产生一种顿悟的感觉,但是要说悟到了什么,却又是难以说得清楚,及至你再去捕捉这种灵感时,却又稍纵即逝得无影无踪了。
所以我认为,这《庄子》实在不是如我这等木讷之人能够读懂的,“夏虫语冰”,也许庄子说的就是我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