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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队时的叶延滨

妻总夸我这张插队时的照片拍得有风度:头上的白羊肚毛巾三道道蓝。

白羊肚毛巾

那时鼻梁上还没有挂上眼镜,两眼自然有神,两条眉毛本来就黑,鼻子生就的高,重要的是上衣肩头一块补钉,额头上扎着白毛巾,那英雄结十分陕北,足以轩昂出二十岁的风华。

之所以穿这件布衫照相,是因为这件布衫是本人的礼服,补钉最少。我当农民时,补钉最多的一件上衣,是当红卫兵时的黄布衫。后来有人数过,是36个补钉还是38个,没有最后定下来,因为有两个补钉本身就是拼起来的破布片儿。

知青叶延滨在写作

陕北农民的衣衫十分简单。两套,一单一棉;两色,一黑一白。树叶一绿,人们换单,一色白褂,反射着高原强烈的阳光,十分鲜目。树叶一黄,脱单着棉,光脊梁套上黑袄子,直接吸收太阳的热量,极科学。满山遍野一片苍黄,黑衣黑裤的人反倒几分显出活性。一辈子在土里掏食的百姓,象围棋的黑子白子,摆在这千里高原的棋盘上,跟老天爷较劲。几千年了,没弄出个输赢。

知青干活虽累,却爱洗涮,老乡都说,学生娃的衣衫是硬叫搓衣板咬出一个个窟窿的。

那年月,烂不丢人,脏不脸红。谁身上哪天没见补钉,老乡见你就格外亲:"要回家探亲看爹妈去了?帮咱捎点……"这不是自找麻烦么?所以,纵个把有钱的主儿,也不在穿上摆谱,而在吃上下功夫。穿在身上好看不如吃进肚里舒坦,至理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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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产队副队长叶延滨

到延安插队的知青,头一年爱剃秃瓢,第二年却大多扎起了白羊肚毛巾。现在回想起来,除了擦汗、洗脸、防风沙这些实用性的好处外,爱美是很主要的原因。只花上七、八角钱,买张白羊肚毛巾头上一扎,人的精神气全聚在头上。身上的穷酸自然被那"亮点"掩盖了,像样板戏的英雄人物头上都有一圈灵光。

民以食为天

我在陕北插队的近三年时间,最大的愿望有三个:"第一是吃、第二是吃得饱,第三是能吃到一顿好饭食。

有人说这是猪的哲学,其实差矣。猪是只管吃,吃了就睡。这很幸福,因为它不想,想吃和吃是两码事。有人说这是乞丐心态,也不准确,在我插队的那地方,人们都是遭了饥馑,从北方逃荒来此落户,所以十分善待乞丐。乞丐到了家,上炕盘腿一坐,主人吃啥他吃啥,遇到红白喜事,十里二十里的"赶嘴"。这很实际,因为他重在行动和脸皮厚,想吃和敢吃也是两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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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插队的那个庄很穷,穷到什么份上,穷到天天见糠。没粮食哪来的糠?糜子不去谷壳,连壳一起磨了,是主要的干粮"糜子窝窝"。给公家交公购粮,不交谷子,要交小米,碾下的糠壳炒一炒就是"炒面"。这都是干的,其实每天主要是喝稀的,把玉米渣子,豆钱钱,小米,瓜瓜菜菜一古脑儿煮一锅,然后一碗二碗三碗往喉咙里倒。

作家叶延滨

说起到地里干活,常是天明即上山,然后留下几个送饭的后生,等各家各户烟囱冒完了烟,换着去收各人的饭罐。我吃过一年多的罐饭,后来便和知青点的知青在桶里搅勺子。

罐不小,一尺高,六寸粗。比八磅水瓶装得少些,比五磅水瓶装得多些,因此一个送饭的壮劳力只能送八罐。一副担子,一头勾住四只瓦罐,闪闪悠悠,哼哼叽叽,摇摇晃晃,便在红红的太阳下送到了富有诗意的黄土高坡。罐里的内容是糠窝窝,菜粥,而且一年有半年是酸菜洋芋疙瘩豆钱钱,让人越喝越痨。

只有过节才能吃好饭,农村的节日多,正月十五、二月二、三月三、五月端午节……过节时吃好饭者,其实就是不掺糠菜也!至于肉,那是过年才吃,过节不等于过年。

过节常见的饭有两种:一是吃杂面条,一半白面掺一半豆面,加一撮叫沙蒿的东西,一阵好揉,然后拿根二尺多长的大擀杖将拳头大的一团面,边擀边折,折起来再擀,抖开比一张床单还大。薄如纸片。这是李渠一带婆姨的绝技,吃起来滑流顺口,只是不顶饱。二是吃馍馍,将白玉米在碾上去皮,然后磨成面,一半玉米面加一半白面,蒸成馍馍,看起来象白面馒头一样,请客走人户都拿得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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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和老乡一道干活,两大内容是地里说话的主调,一是说吃,城里人叫精神会餐,二是唱女人,就是人们习惯的"信天游"。吃的不唱,女人不说,泾渭分明。自从知识青年来到后,吃的题目基本上由知青包圆了,那些只吃过延安城市场沟羊肉馆的后生们,哪听过东来顺的涮羊肉,莫斯科餐厅的烤猪排,听得多了,不能解馋反倒添气,庄上的后生便长声吆吆地唱起了信天游:

"半夜里想妹吹不熄灯,

多一个枕头哟少了个人……"

"公鸡跟着那草鸡转,

我的妹妹两眼看得泪不干……"

整个的是弗洛伊德,让城里的男女学生惊叹不已。

心宽哪怕山路窄

陕北农民自称为"受苦人",原先听歌词里有这话,以为是忆苦思甜的产物,其实谬也。当农民的人都叫受苦人,劳动称为"受苦"或者"动弹",能干活称为"能受"。这和佛教中的苦好像不一样,佛教说人生是苦,意在脱离,而陕北老乡观念中的苦则是生活本身的同义词,乐在其中,则苦也无所谓了——说是麻木,苛刻了;说是老庄,油滑了;倒有几分现实主义的英雄气慨。那阵子天天讲"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陕北人个个达标,起码占了头一句。

就说走路吧,不是担就是背,空下身子就是罪过,最起码要扛个撅头。老爷子们不能下地了,还挎着兜子捡狗屎。所以队长叫出工干活:"动弹了!"简言之,能动就要干活就要"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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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所有活路中,最惬意的是赶驴。赶驴是件美事,可以甩手甩脚地走路,不背不扛不拉不拽。队里有几头驴,轮流给各家用,一拉磨二驮炭,拉磨是婆姨赶驴,驮炭是后生小子的事。就像现在机关里有人专门管小汽车填派车单一样,生产队里管驴是副队长和饲养员的事,先打招呼再递纸烟,陪着笑脸说好话,只求派上的驴腿勤,老实,劲大。赶驴驮炭是极有情趣之事,因为确让人开心。

清早起身,山坳里还有几粒残星。炭窑隔着两架山,一般赶两、三头驴,蹄声清脆,上坡不用鞭,只需自己擦自己的汗。上坡,山梁子叫峁,就在峁上走,四野的山峁如微波起伏。阳光先薰红了高峁,然后转为橙黄,橙黄的光波从峁顶往下滑,刹那间,一轮金色的火球从远远的山塬拱出来,满天灿烂,天地一片金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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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为之一畅,张口就唱,从革命的一直到荤的,回应的山谷,让人不能止息。

一种轻松,从肢体到内心;一种开阔,纵目四望无际无垠。没有深山峡谷的神秘感,山峁起伏虽有气势,然而全在脚下一览无余;没有森林荒原的恐惧感,天高地阔,朗朗宇宙,唯余两三头驴和一个人。

从生活的重负和劳作的苦累中走出来,竟是一种开天辟地的意境,让人念天地之悠悠,独之然而高唱,皇皇之生命,朗朗之青春,何等自豪。

……以后再没有这么唱过了,是因为

难有那青春年少时的自信,再没看到过那天地灿烂于霞光的辉煌。只是总爱听信天游,那苍凉高远的曲儿,让人深信苦难对于人生永远不是灰色的……

(参考资料:《蹉跎与崛起》成都出版社·何世平主编)

【简介】叶延滨,男,四川知青,1948年11月出生,祖籍哈尔滨人。1969年3月由四川西昌去延安插队,当过生产队副队长,在延安农村及延安军马场生活四年多。

《诗刊》主编叶延滨

1978年考入北京广播学院新闻系,期间被吸收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1995年调中国作家协会任《诗刊》主编。

曾获中国作家协会优秀中青年诗人诗歌奖(1979—1980)、第三届中国新诗集奖(1985—1986)以及十月文学奖、四川文学奖、北京文学奖、郭沫若文学奖等40余种全国及省以上的文学艺术奖。

代表作品《二重奏》《乳泉》《心的沉吟》《叶延滨诗选》等,迄今已出版个人文学专著52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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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诗歌协会副会长叶延滨

现任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主任。中国诗歌万里行常务副主任,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

今年4月19日,叶延滨与蒋子龙等十名著名作家参加了“荆风楚韵·品鉴车谷”采风行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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