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八十年代恢复高考后第一批大学毕业生,在华中顶尖的名牌大学,读的是贸易专业。毕业后,轻松被分配在我们地区(后改为市)商业局下属的一家贸易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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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改革开放已好几年,但公司商业操作还是实行计划经济那一套。面对遍地开花的个体户,国营商业经营方式和管理手段的僵化落后暴露无遗。单位里人事倾轧,一些会“来事”的人混得风光无限,经济上损公自肥捞得钵满盆盈。我这种埋头干活的人,则处处落不是,几年干下来,心底憋屈愤懑与日俱增。

当年的大学生都是百万里挑一的天之骄子,我这样的农村娃,能从名牌大学毕业,还在城市端“铁饭碗”,那是祖坟上冒青烟的荣耀!父母只顾在亲朋好友前骄傲,无人体会我内心苦楚。

二十六七岁的小伙,在死气沉沉却勾心斗角的单位,窝窝囊囊混时日,分房成家如水中望月。终于,在又一次面对单位小头头鸡蛋里头找骨头时,我彻底爆发,同他大吵了一架,直接把辞职报告甩到了他面前。

辞职的念头,其实这几年一直在心里翻滚。那几年,沿海地区的开放热火朝天,“深圳速度”和“蛇口模式”已传遍全国各地。我很想出出闯闯,只怕父母那一关不能过,才迟迟下不了决心。

果然,我辞职回家,父亲就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说我狗日的让鬼迷了,刚刚端上铁饭碗吃了几餐饱饭,什么祖宗积了德啊,只当没生我这孽障啊,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母亲也在一边絮絮叨叨,叹气流泪。

我实在无法在家久留,当夜收拾行李,天一亮便出发了,目的地是深圳,时间是八七年的秋天。

深圳果然与内地大不相同,到处是工地塔吊和灯火通明的工厂,还有以国贸大厦为代表的豪华气派写字楼,熙熙攘攘的货柜车跑得马路上到处尘土飞扬。我找了家小旅馆住下,每天早晨买一张《深圳特区报》,在中缝指甲盖大小的招聘广告里,寻找着我在深圳的机会。

然而一个多月过去,除了每天打电话、投简历、赶招聘现场,找工作的事却毫无进展,身上带的钱已所剩无几。我出门本就是背水一战,现在也无面目求助老家的朋友或亲人。

无奈之下,我决定先到市郊找个差点的公司干着,当下提着行李跑到西乡。到西乡没几天,工作仍示着落,一天晚上回旅馆却发现行李被人偷走,我仅剩一百多块钱亦在其中。半晌,我方明白,此刻已陷入绝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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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身上的西装,脚上的皮鞋,口袋里只有几个钢蹦蹦儿。旅馆自然无法再住,那晚我一个人,在霓虹闪烁的西乡大街,漫无目的地游荡至深夜,最后在一个桥洞里坐到天亮。

当务之急是找点事做,不然就会饿死,于是我来到桥洞附近的工地,问他们能否收我当小工,工钱随便给就行。一个工头模样的人,把我从头到脚打量半天,笑着客气地拒绝了。的确,他们工人一个个如同从泥水里爬出,我这装扮,如何像是来干活的人?

那日我在街边一筹莫展,忽听得有几个后生仔说说笑笑,用的竟然是我熟悉的乡音。于是我在他们经过身边时,主动跟他们攀谈起来,得知他们老家跟我一个县,离我家不到十里远。老乡们见我西装革履,热情邀我到他们住地去玩,我真是求之不得!

我厚着脸皮在老乡那里住了数天,慢慢了解了这帮老乡的惊人内幕。他们六七个人结成一伙,干的是撬门入户盗窃财物的勾当,甚至还在偏僻处夺包抢首饰。他们每干成一票,回来便胡吃海喝,然后就去按摩店找小姐。因为都是没读多少书的人,常常会为一点小事争吵打架,每当这时我总能三言两语将他们劝息。老乡们见我有一肚子文化却又如此落魄,便劝我跟他们一起干。

我怎么可能跟他们同流合污呢?古有张齐贤遇盗而威伏群贼,没想到我今天却落到与盗贼为伍的地步。本想寻机规劝他们改邪归正,但看着镜中自己这副尊容,自觉无太多资格。我默默盘算继续找工作,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

离我们住处不远,有一外地人办的养猪场。早期闯深圳的人,都知道彼时深圳郊区到处是这类养猪厂,大多用油毡或石棉瓦盖着猪棚,每个几十头猪的规模,饲料则主要是周边工厂的食堂或餐馆排档收集的剩饭残汤。

养猪场的老板需雇帮手天天外出收剩饭潲水,恰逢那几天雇工有事回老家,老板便问我能否帮忙,三餐全包,每天还有十元工资。走投无路的我,咬牙答应了下来。

拉潲水仅靠一辆破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的后架上绑两个巨大塑料桶,收满两桶剩饭潲水便拉回来,一天要跑二三十处,工资日结。每日奔忙间隙,我继续留意报纸上的招聘广告,接到面试电话,换上西装赶往面试现场。工作依旧没着落,只暂时无需为吃饭睡觉忧虑。

某天中午,我顶着南国毒辣的太阳,送两大桶剩饭往养猪场。满满两大塑料桶,最少四百斤,途经一处陡坡,只能下来推着走。那坡近一百多米,有段路极陡。我一手奋力压着车头一步步挪,另一只手小心翼翼扶住车后架。随着坡度增大,一只手根本压不住车头,因为自行车后座实在是太重。我环顾四周,根本不可能找到帮手,拼尽全力几番折腾,那车头还是往上一翘,整个车翻倒在地,桶里的剩饭潲水洒出大半。

我强忍刺鼻气味,用双手把剩饭往塑料桶里捧,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想自己一个名牌大学高材生,混到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地步,内心如烈火焚烧般疼痛。我无力诅咒,亦不知该诅咒谁。心一横想去找那帮老乡一了百了,去偷去抢,即使被抓,也比现在强百倍千倍!我立时摘下眼镜,擦了擦泪,打算丢下自行车一走了之。

刚一转身,却见一红衣女子骑车来到跟前。看到我狼狈模样,她把自己的自行车立在一边,嫣然一笑说帮我推车。我一下不知所措,女子却喊我一起扶起自行车,然后那双精致的手往我后架上一搭,不顾臭哄哄的塑料桶,奋力帮我推起车来。

待到坡顶,女子又回头去骑她的车,我颤声对她说谢谢,女子挥了挥手让我看好车子,下坡别又翻倒。她骑车打我身边过去时,我仍未回过神来,待我想起该问问她的名字,却只见那袭红衣渐渐远去,终于成了看不见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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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无数个日子,那天情景反复在我脑海回放。那女孑一袭红裙,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美女,大约二十多岁,化着精致的淡妆,指甲上涂看豆蔻红,纤纤玉手上,还粘着推车时不小心粘的残羹……

因为红衣女子的出现,我不再怨天尤人,甚至觉得我这段时间的经历,肯定是冥冥之中的考验和磨炼。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两三天后,我终于接到一家公司的录用通知,从此我的命运发生了逆转。

那是一家颇具规模的商贸公司,我从业务员干起,几个月后成了业务尖子,一年多后升任部门经理,不到三年便做到公司副总。几年后,我成立了自己的公司,乘着改革开放的东风,公司越做越大,业务不仅遍及全国,而且拓展到了海外。我感觉我跨入了成功人士的行列,实现了人生的价值。

从养猪场出来后大约个把月,我重返老乡住处,想完成两个心愿。一是感谢老乡和养猪场老板,在我最穷困的时刻对我施以援手,二是想规劝老乡别再干那些非法营生,找点正经事做。我却惊闻,那几个老乡早被警方带走,后来从报纸上得知,他们都被判了五到十年的重刑,不禁怅然唏嘘。

我后来常常想,如果那天我没有遇到红衣女子的帮助,我会不会真的再次和老乡混到一起?如果是那样,我将会面临同样可怕的结局……想到这里,我吓出一身冷汗。

可见在人生迷茫的十字路口,一个陌生人一个小小的善举或恶意,都会对一个人产生重大影响,我们会因此时来运转或跌进万丈深渊。

此后人生,每当碰到困顿中需要帮助的人,我都会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我也希望读者诸君把我这个故事尽可能分享出去,让善意和温暖继续传递。

几十年来,我一直在寻找那位红衣女子,但我心中的菩萨一直杳如黄鹤。每每事业成功一点,我心中对她的感激便增多一分,如今她该是六七十岁的人了啊,祝她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