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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冲绳县的山里女士和登野城女士

石垣岛属于日本冲绳县,是冲绳县中八重山诸岛内人口最多的岛屿,居民约 4 万人。相较于冲绳本岛有着 400 公里左右的距离,石垣岛距离中国台湾仅有 270 公里,也出于这种地理上的特色,石垣岛居民与台湾往来反而更加密切。

向来,石垣岛以旅游业闻名。美丽的沙滩、翠绿的海洋与灿烂的星空,吸引着游客来到石垣岛,而岛民也往往乐于向远道而来的游客分享岛屿的大小事。只不过,在这 10 多年来,石垣岛的居民们面临了一项来自日本政府的难题:政府即将在石垣岛建设军事基地。这项决定在石垣岛激起了支持与反对的声音,也让人们无可避免地想起了过往曾在石垣岛发生的战争记忆⋯⋯。

石垣岛旁竹富岛的美丽海岸。

在这篇文章中,将从石垣岛面临的“自卫队基地问题”出发,并透过一位石垣岛老奶奶的人生经验,向读者们介绍今日冲绳人民面对的政治处境与困境。

什么是“石垣岛自卫队基地问题”?

2015 年,日本政府有鉴于地缘政治的变迁,日本防卫省提出了“南西诸岛防卫强化计划”,意图加强南西诸岛(包括九州以南至中国台湾之间的奄美群岛与琉球群岛)的防卫能力。防卫省计划在此设置可以发射地对空、地对舰导弹的“防卫用”导弹基地。石垣岛的自卫队基地在 2019 年动工,并预计在 2023 年完工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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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建的石垣岛自卫队基地

对于在岛上兴建自卫队基地,石垣岛的民众反应复杂。对于反对者来说,过多的基地与驻军带来的种种问题,使得有些石垣岛居民感到坐立难安。对于支持者来说,兴建军事基地有助于提升日本的威慑力,因此表现出支持的态度。附带一提,石垣市的市长中山义隆也是采取类似的立场,支持政府在石垣岛兴建自卫队的军事导弹基地。

不过,石垣岛也有另一群人对军事基地的必要性提出异议。而如下所述,这与石垣岛居民们曾经体验的战争过往有着密切的关联。在这里,容我给读者们介绍在石垣岛的一段奇遇。

复活战争记忆

“守护生命与生活的奶奶们之会”的标语“石垣岛不要军事基地”

某天下午,当我离开石垣市立图书馆时,有一群年纪约介于 70 至 80 余岁的奶奶们聚集在图书馆前的路口,举起写着“石垣岛不需要军事基地”的横幅,正在进行着抗议集会。基于本能的好奇心基因,我便上前与奶奶们搭话,看看他们在主张些什么。

原来,这是一个名为“守护生命与生活的奶奶们之会”(命と暮らしを守るオバーたちの会)的集会。当我向奶奶们介绍自己是来自中国的游客后,该会的总指挥山里节子女士亲切地邀请我共进晚餐,并相约隔天好好聊聊她的经验、理念与石垣岛的信仰和历史。以下将以我与山里女士的对谈为基础,介绍复活的战争记忆如何成为冲绳人拒绝军事基地的根基。

山里节子女士出生于 1938 年,今年已经 85 岁,却依然能独自开车,也使用手机与电子信箱。面对我询问为何反对军事基地,山里女士说道:“只要是与岛屿的军事化有关,无论是机场、基地,还是港口,我都反对。”而在彻底拒绝军事基地的背后,则有着山里女士难以遗忘的战争记忆。

我与奶奶们共进晚餐时吃的石垣岛乡土菜肴。

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美英联军正在西太平洋地区反攻,逼近日本本土,也让冲绳县成为战争前线。为此,过往未曾派驻军队的冲绳县首次出现了日军,不仅在冲绳本岛,石垣岛也出现了日军部队。当美军在 1945 年 4 月登陆冲绳后,石垣岛的日本守军便要求居民从市区撤退到山脚避难。然而,居民必须前往的避难地,却也是疟疾猖獗的疫区。在那里,共有约 3,600 名石垣岛居民由于疟疾丧生。在这个被称为“疟疾地狱”的牺牲者里,也包括了山里女士的母亲、爷爷与妹妹。除此之外,山里女士的哥哥也在战争中战死。年仅 8 岁的山里女士在战争中失去了半数家人。

惨痛的战争经验,使日后的山里女士成为坚定的反战主义者。对于包括山里女士在内的许多冲绳人来说,“军队无法保护居民”的想法一直存在于他们的心中。就在石垣岛居民苦于疟疾肆虐的同时,1945 年的冲绳本岛更发生了日军在战火中肆意杀戮冲绳平民的状况。

尽管战时冲绳人民大多努力试着成为忠良的日本帝国臣民,并在 1945 年的冲绳战争中参与民间动员,甚至协助日军的军事任务,但不少出身日本本土的日军仍然对冲绳人抱持“非我族类”的歧视心态。对许多出生日本本土的人来说,冲绳人终究只是次一等的国民,难以信任。出自这种对冲绳人根深柢固的歧视,有些日军在美军登陆、战况危急时,将某些冲绳人视为间谍而擅自加以处决。

战争期间,也发生过日军将平民从避难的洞窟中赶出,自己躲入洞窟内,而让冲绳平民暴露在美军火炮之下的状况。又或者是,曾有与冲绳人一起躲在洞窟里的日军,为避免透露行踪而杀害嚎哭的婴儿。这种处决被称为“集团自主”(近年则被称为“强制集团死”),是冲绳人在战争中最大的创伤之一。近年日本曾将“集团自主”的记述从教科书删去,引起许多冲绳人的不满与抗议。

石垣岛与冲绳本岛的战争经验,促成了一代对于军队彻底丧失信心的冲绳人。正是这种惨痛的战争经验,促使了某些冲绳人对于(与战争画上连结的)军事基地的反对。

屡次遭到日本背叛的冲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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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战争疟疾”的八重山平和记念馆。

除了对于军队(即使法律上叫做“自卫队”)感到不信任之外,冲绳在历史上往往为了日本而牺牲的状况,也是某些冲绳人对于军事基地感到如此恐惧的原因。

像是上述的冲绳战争,其实就是为了拖延即将在日本本土进行的“本土决战”而进行的抵抗,“保护冲绳居民”基本上不在当时驻冲日军的目标中。从结果来说,为了替日本本土争取时间,冲绳牺牲了近四分之一居民的性命。更别提许多在战时努力作为“忠良的日本臣民”的冲绳人,遭到日军无情地屠杀。

战争结束之后,冲绳遭到美国的军事占领。并在昭和天皇与美国的密谈下,达到以美国持续占领冲绳为代价,换取日本的独立。当日本本土迈向经济高度成长时,冲绳人却持续苦于美军的土地征收与各种治安问题。除此之外,今日的冲绳有着 70% 的驻日美军基地,并承受着美军基地带来的噪音、污染、治安问题,而日美两政府都没有将基地迁离冲绳的意思,即使冲绳人屡次透过选举表示对于过重的基地负担感到不满。对于这种不平等的状况,甚至有冲绳人以“殖民主义”称呼日本对冲绳的态度,足见冲绳人的反感与愤怒。

出于这些原因,冲绳人对于日本本土往往持有相当的不信任感,也时常惶恐自己再次被日本本土为了某些目的牺牲。而近年来在冲绳群岛(比如本文提到的石垣岛,以及与那国岛、宫古岛)兴建军事基地的潮流,便完全激起冲绳人“会不会再次为了日本本土的安全而被牺牲”的恐惧感。

冲绳,你往何处去?(Quo Vadis Okinawa?)

面对这种战争即将爆发,且可能再次被日本牺牲的恐惧,冲绳人怎么思考这个状况,又对冲绳的未来抱有哪种看法呢?

基本上,以玉城知事为首的政治势力 All Okinawa(オール冲绳)的立场是主张冲绳作为日本国的一部份,要求在《日本国宪法》揭示的和平主义下撤除在冲绳的美军基地,尊重冲绳独特的历史经验与冲绳人的自治权。

而在此同时,大部分冲绳人也是持着这种看法:拥抱着同时作为日本人与冲绳人的认同,要求作为日本国民的平等,与作为冲绳人的尊严。

不过,前面提到的山里节子女士,还有着一些与玉城丹尼不同的观点。而正是这个差异,显示出冲绳人面对的困境核心。以下,我将介绍山里节子女士,以及山里女士的友人、同样属于“守护生命与生活的奶奶们之会”的成员登野城ルリ子女士(出生于1937年)的想法,以凸显冲绳人面临的困境所在。

石垣岛山田书店内陈列关于“琉球独立”的书。

当我们正在前往石垣岛的圣地于茂登岳的路上时,我与山里女士和登野城女士聊到了冲绳的政治与历史。这时,登野城女士感慨地说:

“以现在冲绳的政治体制来说,不管是谁当上知事,都没有办法改变基地的现状。如果真的要改的话,只有全冲绳县民以死为觉悟争取,才有可能达成吧。要向全世界展现我们冲绳县民的愤怒。现在的日本是无法期待的。⋯⋯琉球王国的时期,虽然我们被日本的萨摩藩压榨,但至少还可以自由地跟中国维持贸易,也保持着对外的政治关系。现在全都没有了。我们不能决定自己要跟谁贸易,也不能决定自己与外界的关系。”

山里女士接着说:“都不知道世界是在进步还是退步。我总觉得现在的处境比琉球王国时代还要严峻。”

登野城女士:“现在的确是比较严峻。虽然我们经济上可能变得比较富裕了,但我们不能做出任何有影响力的决定。我们没有自主权。”

借着两位奶奶的话,我顺着询问两位奶奶对于近年在冲绳出现的“琉球独立”倡议的看法。对此,山里女士爽快又真诚地说道:

“我想独立。说独立可能有些夸张,其实作为自治区也可以。我真正想对中国、美国、俄罗斯,甚至是日本等列强国家说的是,就算过得贫穷一点也没关系,拜托,放过我们吧。”

对于山里女士和登野城女士而言,现在冲绳的政治困境是,只要从属于日本的国家体制,冲绳似乎就永远无法摆脱充满美军(乃至自卫队)基地的现状,也永远存在着战争中被日本牺牲的可能性。而无论形式是独立还是作为自治区,唯有获得作为冲绳人的“自主权”,冲绳才有可能脱离现在面对的困境。想当然的,在要求自主权的背后,存在的是冲绳人希望被当作“主体”、希望获得作为人的尊严的渴望。

夹在美日两国之间的冲绳,乘载着不符比例的军事基地压力与日增的战争风险的同时,许许多多冲绳人看着眼前的困境,不禁自然地发出疑问:“冲绳,你往何处去?”(Quo Vadis Okinawa?)而他们找到的答案就是,在美日帝国的进逼之下,要求承认冲绳人的主体性、主张冲绳人作为人的尊严。

石垣岛名藏地区纪念开垦土地的纪念碑。

我们能做到的,似乎就是多理解冲绳人的处境,并在海的彼端给冲绳人献上最为真诚的祝福。

在访谈的最后,听了两位女士描述了冲绳如此难以撼动的困境,我忍不住询问:“面对看似绝望的现状,冲绳人还可以做什么?”对此,登野城女士回答:

“永不放弃。继续说下去。”(“谛めないこと。ずっと続けて言い続けること。”)

两位 80 余岁的奶奶面对冲绳的困境,依然坚定地持续为着冲绳人的主体性与尊严努力着。

我也深深的受到感动与启发。希望冲绳人可以决定自己命运的日子终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