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老鼠,穴居市场下水道里,专以市场残鱼剩肉为生。摊主们认得它,说是常客,专捡吃不偷嘴。他们从没想到要灭杀它。摊主们管它叫“老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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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豢养一条毛色褐白交织的杂种玩赏狗。它天资平平,相貌平庸,但酷爱捉鼠。狗拿耗子本不稀罕,但小不点狗儿抓起鼠来那么尽心尽力,把猫的事业当作自己的事业,倒很少见。

去年初夏周末的下午,我遛狗到市场。“老江湖”趴在鱼摊下,抱着一块鱼头,旁若无人地埋头嚼食。狗在摊脚骗腿撒尿,狗眼与鼠目蓦然相碰。狗“嗷”地一声,尾巴上翘,后腿发力,轻松流畅地扑进鱼摊下,就听见鼠发出刺耳的“吱吱”尖叫。

忽然,狗从摊底退出来,一嘴空空,仰起脑袋看我,尾巴像杆摇晃的白旗。我们连忙挪开摊板,发觉“老江湖”挤进固定摊脚与墙角的缝隙里。

我们看清了它:个大身长,灰渌渌稀秃的体毛像是被人一撮撮拔掉似的;拖着一截几乎无毛的尾,像霉腐的芦苇杆;背脊一圈显眼的凹痕,摊主说,那是教鼠夹给夹残的。

狗越发焦躁,尾巴摇得更急,冲着裂缝汪汪叫。“老江湖”默默打量着狗,滴溜溜转动的眼睛觉不出一丝惧怕。狗狺狺咆哮,不由使人想到庄子“犬不以善吠为良”的调侃。

很多时候,叫声大并不意味占有优势。

狗晃荡着转到我脚边,似乎向我求助。就在这瞬间,“老江湖”纵身从夹缝里跳出,一忽溜钻入不远处暗沟的缺口。

狗斗志正酣,将嘴伸进缺口叫了一阵,就转回来用鼻子拨弄“老江湖”未啃完的鱼头。这时,令人吃惊的事情发生了:“老江湖”从缺口里飞快地窜出,从狗嘴里抢下鱼头。狗吓了一跳,尾巴愕然一夹,“呜”地一声跳闪几步。

狗扑上咬住“老江湖”伤残的背脊,重重一甩。它咧开嘴“吱吱”叫,但视线始终不离那块丢落在一旁的鱼头。

“老江湖”爬了起来,被狗逼到墙角下,眼睛直勾勾、紧张地盯着鱼头,毫不理会近在咫尺的狗嘴和夹杂着唾星的狂叫。我按捺不住,想用棍子把它从死角里捅出。大伙说:不要你咬,让狗咬,这样更好玩。

鱼头很快被人踩得稀烂。“老江湖”圆睁的眼睛眨了眨,似乎在愤怒。它尾巴一甩,一溜斜歪地走了。我大喜:被狗咬伤了!摊主说:一直就这么歪歪扭扭的,是教鼠药给毒的。

“老江湖”走到市场过道。众人看得潮起潮落,一手心热汗,不知不觉地给狗鼠让出厮杀通道。“老江湖”在夹道的喊打声中慢条斯理地走。狗勇猛出击,它仍旧被咬得“吱吱”叫,但它借狗扑咬的惯性,就势一滚,爬起来,继续走。

我拼命发口令,力图勾起狗的杀机;有人自掐脖子说“咬这咬这”给狗作示范。狗一纵一纵再次扑上去,朝它背上衔一口。它滚爬起来,又不紧不慢地赶路。狗踮着罗圈腿跟着它小跑,张嘴伸舌“嘎嘎”喘息,拖着蹭满黑污的尾巴,看着鼠尾在下水道边一闪消失了。

打这以后,“老江湖”照例在市场上觅食。狗见到它,“呜嗯”叫,抓地,撒尿,转圈子……衍生的动作越来越多,“老江湖”照例不理不睬吃它的食物。狗捉鼠越发凶狠,对“老江湖”,却只能如此。

年前,“老江湖”不见了。市场摊主一说它无疾而终,一说为年轻鼠所杀,它老的已成为家族负担。摊主说,又冒出一只,但更瘦,更黑,“看那样子,也是一个老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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