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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去趟东北

维特根斯坦对他其中一个小姨子说过:逻辑是真实的,所以逻辑的外壳往往是荒诞的。

要描述中国足球很难,容易展现当代汉语的贫瘠,“牛逼”用不上就罢了,连“卧槽”也用不上。陈戌源出事后,四万八千条评论里有一条有点幽默:能取消这个部门吗?

我主要觉得“取消”这个词幽默,因为动宾不搭,所以眼前一亮。

如果说解散、裁减,太正式,说消灭、摧毁,太吓人。说删除,又有点不正经。取消这个词就很像赵本山徒弟说出来的话,有点淳朴又有点装疯卖傻,比较适合用来开玩笑。

前天跟一位前中超俱乐部总经理聊天,也是个东北人,聊到陈戌源案,他说了一些,我就记住了一句无关的话。他说:“我前天收到了法院执行公告,说要给我在河北的房子执行收回,限我15天内腾房子。这房子我几年前买的,我他妈贷款都还了几年了,前业主欠了别人的钱,法院收我的房子,你说逗不逗。你司法单位连产调都不做就给人贴封条啊?2023年了,这事儿不发生在自己身上,我还以为是编的。”

不知何故,陈戌源身陷囹圄,我想起了退钱哥。

我一直有关注退钱哥。严格来说,不是我特意关注他,而是他会常常出现。退钱哥曾是四川乐山一位企业职工,因在西安看国足输给叙利亚后对着镜头骂了一句“rnm!退钱!”而成网络红人。

卡塔尔世界杯期间,网友退钱哥去前线做直播拍短视频了。现在退钱哥应该成了一位职业球迷——可以靠这个身份谋生,只要他想。我好奇退钱哥现在对中国足球是一种什么感情,是爱是恨是喜是嫌,大概比较复杂,恰如人性向来幽深不定。所以维特根斯坦还说过:不要玩弄一个人的内心深处。

不开玩笑,这句他确实说过。所以我不必好奇退钱哥,好奇我自己就够了。我跟中国足球打了那么多年交道,我得到的结论是,没有结论。

总而言之,一个爱男足的人靠狠骂一句男足而成了网红,这个事多少有点荒诞。荒诞的本质不是奇怪,荒诞的本质是无所适从。

我有时候想,我身处的世界已经跟过往不同。社交平台为人类个体的无数单薄的情绪提供了轻松的出口,以至于这种情绪会自我膨胀。你也可以理解为存在一股无形的幽灵般的力量,无数单薄情绪很容易就被它用无数管道抽吸在一起。本来一个人可以管理好自己,现在不容易了,人体已经被社交平台肢解,你要么投降,要么变成为铁甲威龙。

卡塔尔世界杯结束后,微信群里有位大哥给我发了个链接,一首叫《早安隆回》的歌的短视频。大哥是毒舌型人格,扔过来的意思是,这歌怎么就能火,他嫌弃得甚至不想评价。大哥自控力就很强,并且绝不讴歌时代发展。

这歌我是第一次听,感觉好像听过,又好像没有,但曲风熟悉。

因为缺少音乐理论修养,对这种曲风我无法具体描述,反正就是最近几年广场舞音箱、县城理发店音箱、一线城市电动网约车司机的车载音箱里常听的那种主流曲风——这不是虚构的,我在一个傍晚从朝阳公园南路打车到三里屯,滴滴司机车里就在放《早安隆回》。

我其实听得津津有味,它的律动很能带动人。我甚至听了好几个版本,就像听陈淑桦的《梦醒时分》听好多个版本一样。

从庞龙《两只蝴蝶》开始,一种很口水很接地气的内地流行音乐出现了,歌手们都很有草根感。我把筷子兄弟的《小苹果》也归为此类。朗朗上口,节奏简单且均匀,歌词通俗易懂。一两年前,抖音上最红的两首歌大概是《可可托海的牧羊人》和《漠河舞厅》,随广场舞播遍了全国的小区。巧了,都是4/4拍的边疆爱情,其高潮段落很适合做各类小视频的BGM。

如果没记错,《漠河舞厅》在抖音上最初火于一段女粉丝在台下一同合唱的版本。女粉丝歇斯底里合唱的那种劲儿像给曲子本身配了海洛因,容易让听者上瘾。

《早安隆回》爆火于世界杯决赛后,梅西踩着小碎步捧着奖杯走向队友的一刻被切成小视频,配上节奏和歌词都刚好合适的高潮部分—— “你是那夜空中最美的星星,照亮我一路前行”......

反正曲子跟着梅西出圈了。据说一天10亿点击,头一周有100亿点击,一个月是300亿。

隆回是湖南邵阳一个县城,在此之前我孤陋寡闻,现在知道了,他们说这是中国开眼看世界第一人魏源的故乡。这歌火了后,隆回县频繁上了芒果台新闻联播。歌曲作者还上了春晚。

梅西夺冠带动了一个中国小县城的知名度,这事儿在网络营销专家眼里就是一个绝佳的素材,这事儿在我看来就有点荒诞,跟退钱哥这个名字本身一样荒诞。但维特根斯坦说了它肯定有逻辑。

跟《漠河舞厅》比,《早安隆回》歌词更通俗,“你若安好便是晴天”这种老烂梗竟然就被这么自信地用到歌词里,于我而言难以想象。虽然这件事提供了一点流量方法论,但我觉得这个流量不是刻意营造出来的,而是自然出现的。“你若安好便是晴天”也许真切地反映了内地县城的现实美学标准,而县城气质其实是中国互联网的主流气质。

关于内地县城气质,我总是想起两个电影片段,现在回想,都有过度美化的嫌疑。

贾樟柯的《站台》,上世纪80年代初山西县城文工团的年轻演员凑在一起巡演,在一个天光未明的清晨,东风牌货车开在大野地上,演员们在车箱里蹉跎度日,高兴地唱起《年轻的朋友来相会》,但唱的是自己改编的版本:“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老婆七八个,孩子一大堆。”

陈果的《榴莲飘飘》,香港的北姑冬天回到东北老家,跟年轻的伙伴相聚,他们在火车铁轨旁唱《社会主义好》,他们唱的也是自己改编的版本:“原始社会好,原始社会好,原始社会男女光着屁股跑,男的追女的跑,追到以后按在地上搞一搞,搞得女的哇哇叫,掀起了原始社会的性高潮,性高潮。”此时,火车疾驰而过,歌声被轰隆声裹挟,不知是化为乌有还是带到了远方。

华北平原有支乐队叫华北浪漫革命,主唱刘森写了首歌叫《县城》,歌词我喜欢。“千层山万重浪,抵不过县城一碗汤。多加辣,不要糖,没事别看老板娘。”

按照艺术家的描绘,“你若安好便是晴天”这种文邹邹的肉麻话不会用在日常当中的,顶多会用在QQ签名里。但我知道是我定义错了。贾樟柯和刘森的县城只是一种被渲染的诗意,QQ签名更真切。

我想起有个音乐公众号叫“着调”,它的slogan是 “you are what you listen to”。你听什么样的歌你就是什么样的人。这就是最好的逻辑。《早安隆回》能火是因为网上基本都是隆回县人。

情人节那天,陈戌源涉嫌违纪违法的官方消息出来的时候,我正准备出地铁去吃一顿串串香锅,但不得不立马赶回家工作。我很久没有因为处理中国足球新闻而错过晚饭了,以致于觉得有点充实。哇,我竟然为了工作没吃晚饭。这可能是陈戌源出事于我而言唯一的意义。

如果说代代相传的孤独是布恩迪亚家族的徽章,那在同一种剧情里无限循环就是中国足球的魔咒。我想起中学阶段经常做一个噩梦:数基本粒子。老师告诉我,前面有1亿个粒子,你要一个一个数出来,数对了就完成任务,数错了就从头再数一遍。我每次数到最后1个,发现是99999999个,肯定是数错了,于是再来一遍,如此循环,直到汗醒。

想到这儿我突然有点烦,有点腻。我正在北京去长春的高铁上,打算看看冬天的东北长啥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