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底,解放战争接近尾声,贺龙奉命入川,解放军对胡宗南部队形成了包围圈。而那时,国民党第十五兵团司令罗广文已在等待时机,率部起义,少将副师长马士弘积极响应。

大势已去,胡宗南只身一人逃往海南岛。第二天,罗广文宣布起义,贺龙率大军进入成都,欢庆解放。

几天后,马士弘代表罗广文找贺龙报到,一到大厅,他惊喜地发现,贺龙身边,赫然站着分别多年的弟弟马识途

“白首相逢征战后,青春已过乱离中”。从青年时代起,他们就走上了不同的救国路线,一个入黄埔,身经百战,成国军将领;一个弃学业,走上革命道路,是“职业革命家”。

20年后,兄弟俩终于殊途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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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士弘(左)与马识途

01

1915年1月,四川忠县长江边的马家大院里,家族中的第五个男孩出生,父亲马玉之为他取名马千木。他便是后来的著名作家、革命家马识途。姜文导演的《让子弹飞》,就是改编自马识途的小说《夜谭十记》。

马家是书香门第,只是那时已家道中落。马玉之曾跟着同盟会会员轰轰烈烈闹革命,后来同仁们纷纷东渡日本留学,因囊中羞涩,他只能留在县里,每天穿个长衫,去乡下督学。

凭着过人才干,马玉之以督学身份通过竞选,当上了县议会议员,因工作勤勉,被推举为议长,“从此进入社会上层,成为有模有样的人物了”。

虽忙于政务,但马玉之对子女教育从不放松。在他督促下,马识途五岁学书法,临摹汉碑名帖,六岁入私塾,熟读孔孟之书。

同食同寝,一起读古籍、聆家训中,马识途与三哥马千毅感情最为要好。

三哥比他大四岁,经常给他讲书中故事,也有见到的奇闻怪事。

有一次,三哥告诉他:“来家里拜会父亲的那个新县长是假的!”

原来,新任县长赴忠县上任,快到县城时不慎落水溺亡,可是这边欢迎仪式已经开始,鞭炮都要点了,怎么办?县长秘书于是决定冒充县长,而县长夫人居然也同意了。

震惊之余,这个荒诞的故事在童年马识途脑海里挥之不去。几十年后,那些场景出现在小说《夜谭十记》中。

《夜谭十记》

父亲马玉之重视振兴教育,他联合几个开明乡绅创办了新学校,并请来教育家陶行知的学生任校长。

多年后,马识途回忆:“我们学校的教师中有老夫子,也有共产党员。从那时我开始学习到了新东西,还跟着去农民家宣传不给地主交地租。”

在自由、开放的氛围里,兄弟俩刻苦勤奋,接受了最初的爱国主义教育。

中学毕业后,三哥考入北平的中国大学经济系。那时,他已改名“马士弘”。

“士弘”,出自论语,“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1931年,16岁的马识途也初中毕业了,遵照父亲“本家子弟十六岁必须出峡,安身立命,一切靠自己”的家规,他决定走出三峡,到北平读高中、考大学。

带着对未来的希冀,马识途登上轮船。船过三峡夔门时,他意气风发,作《出峡》诗一首:

“辞亲负笈出夔门,
三峡长风涌巨澜。
此去燕京磨利剑,
不报国仇不回还。”

02

凭着优异的成绩,马识途顺利考入北平大学附属高中。开学不久,“九一八事变”爆发。他立下志向:坚甲利兵,工业救国。

刻苦攻读之余,马识途走上街头参加抗日集会。日本人的飞机盘旋在北平上空时,他跟随逃难的人群,爬上火车顶,去上海读书。

火车开了,车顶上,人群晃作一团,慌乱中,插在上衣襟口上的派克钢笔掉下来,滚落开去。马识途下意识地俯身去抓,旁边的人一把拉住他,喝道:“不要命啦!”

到上海后,马识途转入浦东中学。1935年,“一二•九”学生运动爆发,爱国浪潮从北平蔓延到全国,他也加入队伍,到南京请愿。

书写标语时,马识途第一次听到“抗日民族统一战线”这样的新名词,同时也知道了,这是中国共产党的主张。

不幸的是,一次宣传抗日时,马识途被抓进了监狱。狱中“老大”逼他睡在马桶边,晚上有人起夜,尿水溅了他一脸。

闻讯来救他的,是三哥马士弘。穿着笔挺的军官制服,马士弘英姿勃发。那时,他已投笔从戎,成为黄埔军校第11期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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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士弘的黄埔同学会证

在军校同学帮助下,马士弘救出了马识途。

一个信奉军事救国,返身归队;一个崇尚实业救国,随后考入南京的中央大学化学工程系。

怀着同样的报国情志,两兄弟分手在了岔路口。

1936年,马士弘生病,住进南京的医院,马识途每天下课后,就到医院服侍照料,直到痊愈。兄弟情深,更进一步。

抗战全面爆发后,马识途放弃了工业救国梦,他参加了党的外围组织——南京秘密学联小组,积极宣传抗日。南京告急时,又在党组织的指示下,迅速组织同学撤退到武汉。

撤离后两天,南京发生了大屠杀。

和马识途一起组织撤退的,是中央大学同学刘惠馨。他们曾一同走在游行队伍里,一同工作在抗日宣传队,在她动人的歌声里,马识途不自觉地坠入情网,“在精神上成为她的俘虏”。

刘惠馨

1938年3月,马识途迎来人生转折点,由湖北省委组织部长钱瑛见证,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入党仪式结束后,钱瑛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说:“祝贺你成为我们的同志!”

马识途的眼泪一下子涌上来。也是那一天,他郑重地把名字“马千木”改为“马识途”,“我已经找到了自己的道路,老马识途了”。

不久,在钱瑛指引下,马识途隐姓埋名,转入地下工作,成为一名“职业革命家”。

马识途的革命领路人钱瑛

刘惠馨也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肩负着同样的使命,他们战斗在不同岗位上。

他走进工厂,为工人办夜校,既传播知识,也点燃革命的火把;而她,则孤身奔走在鄂西山区,开辟着新的根据地。

1939年底,经组织批准,在五峰山脚下清江边的一个农家小院里,马识途和刘惠馨组成了小小的家。

欢喜之余,马识途特意赋诗纪念:

我们结婚了
在一间阴湿的破屋里
桐油灯代替喜烛在辉映
我们找到了主婚的人
却不是我们的父亲和母亲
而是我们生死相许的爱情

此后,他们的家里,经常召开秘密会议。1940年,鄂西特委成立,马识途任副书记,刘惠馨任特委交通员。

每一次出门,马识途都做好了牺牲的准备,而每一次归来,老远看到小竹篱笆院子里,一串红辣椒挂在窗户外,他就松了一口气,那是安全的信号。

地下工作需要不断变换身份,马识途当过流浪汉、小摊贩、大学教师、生意人,还当过国民党县政府的小科员。

他秘密抗日时,三哥马士弘也在战场奋勇杀敌。

那一年,马士弘所在部队战斗在宜昌前线,70多年后,他这样回忆:“战斗进行得很是悲壮,我们与日寇在宜昌城内展开巷战和白刃战,很多人战死了。剩下的人继续坚守,没有接到命令,一个人都不退半步。举目所见,都是鲜血,十分惨烈。”

兄弟俩目标一致,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危险不期而至。1941年,由于叛徒出卖,刘惠馨被捕,一个月大的女儿和她一起坐了牢。

因在外开展工作,马识途幸免。可是国民党已下令通缉,危机四伏。

从父亲那儿,马士弘得到消息,他多方打听,仍联系不上马识途。

情急之下,马士弘在报纸刊登寻人启事:“我是三哥……”

看到报纸后,马识途终于与马士弘会合。那时,马士弘已是国民党卫戍部队的少校,通过关系,在特务眼皮底下,他大摇大摆护送马识途上了船。

遗憾的是,马识途再也没有见到妻女。

与刘惠馨见了最后一面的,是马士弘。想方设法来到监狱后,见面的情景,令他终生难忘。与他在中央大学见过一面的那个大学生相比,面前的弟媳判若两人。

刘惠馨瘦到让他不敢相认,四月天里,她穿着空心的棉袄,衬里撕下来了,裹着怀里同样瘦弱的女儿。

马士弘心酸难忍,反倒是刘惠馨,声音出奇地镇定:“三哥,你婆婆妈妈的干嘛!”

为革命,她早已做好了准备。

1941年11月17日,刘惠馨英勇就义,年仅27岁。孩子从此下落不明。

03

鄂西党组织遭到严重破坏,国民党四处通缉马识途,在上级指示下,马识途考入西南联大,在昆明长期隐蔽,一边从事革命工作。

在联大,他成立党支部,发展新党员,还与闻一多策动了“一二•一”民主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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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识途(前排右一)与联大同学和飞虎队朋友在一起

与此同时,三哥马士弘始终战斗在第一线,他参加了淞沪战役、常德战役、保卫武汉大会战等重大战役,并先后担任参谋、连、营、团长等职。

一次战争中,日军的子弹从额头上擦过,“一摸全是血”,从此留下了永远的纪念。

抗战胜利后,因不愿参加内战,马士弘一度解甲归田。成都解放前,罗广文决定起义,他积极响应,竟意外与负责接管的弟弟马识途重逢。

一对国共兄弟,至此真正团聚。

战争终于结束,从政之余,马识途开始写作。马士弘也担任了军政要职,后来,因为国民党少将身份,他经历了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

那段日子,马识途伸出援手,悄悄资助三哥,多年来从不间断。

欣喜的是,1960年,马识途找到了失散20年的女儿。以此亲身经历为题材,他完成了长篇小说《清江壮歌》,发表后引起极大轰动,从此在写作路上一发不可收。

《清江壮歌》

时光荏苒,热血男儿已成耄耋老人。他们经常串门聊天,既聊家常,也聊国家大事。

“当年日寇犯下的一桩桩暴行,闭目一思,如电影般,一幕幕在脑海里重映。”

为了铭记那段历史,年近百岁时,兄弟俩分别写出了《百岁追忆》和《百岁拾忆》两本回忆录,那是他们的人生写照。

2015年,抗战胜利70周年时,时年104岁的马士弘领取了抗战老兵纪念章。第二年,他便安祥离世。

抗战老兵马士弘

往事并未走远,“三哥利用他的特殊身份,几次掩护我脱险的事,至今仍历历在目”。悲痛之余,马识途含泪写下挽联:

“鏖淞沪卫武汉斗湘鄂战石牌守国门确是抗战八年老英雄
隐寒门历沧桑经沉浮轻死生觉大梦果然潇洒百岁真高人”

如今,马识途也106岁了,历尽沧桑,壮志未改。2020年6月,他的新书《夜谭续记》出版。

世纪人生,正如他在《自述》诗中所写:“无悔无愧犹自在,我行我素幸识途。”

百岁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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