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年前，我从电子厂辞职，跟着一位老乡去了金属加工厂做焊工。
这份工作确实辛苦，不比在电子厂的流水线上。
原先我在电子厂上班的时候，是一名质检员，每天的工作就是拿着检测笔检查机器，尽管不是力气管，没有那么累，但我实在厌倦了这每天枯燥乏味的单调生活，我早就想换个环境，换个新鲜空气了。
正巧，我老家有个朋友是做焊工的，他告诉我，如果你想转行的话，不如学个技术，有个手艺压身，即便老了也不怕没饭吃。
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便跟着他学了一阵子焊工的手艺，不久以后，他托朋友在东莞给我找了个五金厂让我去上班。
于是，我就来到了这家金属加工厂。这家小工厂不大，也就几十号人，总共就一个大车间，从大门往里，分别是加工焊接，清理，打磨，一条线到底。
厂里除了老板之外，就属车间主任老彭最大。说是车间主任，其实也算不上，顶多就是个小管头，叫个主任听起来洋气而已。毕竟，我们就是一个小厂，没几个人。
不过，老彭人还是挺不错的。他在厂里人缘很好，大伙一般也不叫他彭主任，叫他彭哥。
那会，彭哥大约也就35，36岁的样子，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他个子不高，人略胖，说话慢吞吞的，脸上总是挂着笑，看起来就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
别看彭哥表面上客客气气的样子，心里面可跟明镜似的，谁干活努力，谁上班捣浆糊，他可是都看得清清楚楚。只不过，他不经常说，都记在心里，到了发工资的时候，那一笔笔可算得仔细。
像我们这样的小厂，老板一般不大在厂里，即便在厂里，他也是忙着谈生意，跑业务，很少过问生产上面的事。所以说，车间里面的事，几乎就是老彭在管。
从某些方面来说，我们这些工人的生死都掌握在老彭手中。但凡有些聪明的工人都会去巴结一下老彭，有时，递支烟，有时，塞包茶叶，有时，请他吃个饭，都是常事。
老彭也实在，无论谁叫他，他都会推辞说不好意思，最后又不免被工人们拉了去。你叫他喝，他也喝，喝多了，也就那么回事。
总之，他似乎看上去跟每一个人都处得和气，但事实上怎么样，我也不得而知。但不管怎么说，老板很信任他，既然敢让他管这个厂子，说明他还是有那么两下子的。
我刚来厂里的时候，焊工的技术不那么行，还是老彭帮我指点的一二。老彭虽然在厂里不大亲自动手做，但是他对技术的认识比其他人都要到位。
电焊的手法对不对，机器哪个地方有毛病，材料应该怎么放置等等，这些操作上的问题，老彭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一点我们不得不佩服。
所以，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很感谢老彭对我的帮助。
有一回，厂里接了一批急活，是一批门窗花格，要在半个月之内赶出来，工人们都在抱怨，这么短的时间怎么可能做好嘛？
还是老彭沉着冷静，顶住压力，一边给我们打气，一边跟老板客户周旋，总算赶着时间点把货做了出来。
交货的那一天，大伙都很轻松，一个个都跑上去忙着给老彭点烟，老彭笑笑说，你看，这不是都做出来了！大伙也呵呵笑了。
晚上，老彭请我们一块去吃饭。
那天，老彭的媳妇李姐也来了。她就坐在老彭身旁，安安静静地吃饭，喝茶，时不时给老彭夹菜，那模样看得我们几个光棍全都羡慕得不得了。
李姐大概30岁左右，正是风韵正浓之时，这个年纪的女人不像年轻不懂事的小姑娘，咋咋呼呼的，也不像上了年纪的女人，熟得过了头。
我忍不住偷瞄了李姐一眼，小王正坐在我身边，伸出胳膊捅了我一下，我们俩相对而视，心知肚明地笑了一笑。
说实话，不只是我，小王，包括厂里的很多员工，在那时，我们都认为李姐就是我们心中娶媳妇的标准。
像我们这样的厂子，一般鲜少有女人的，不像我在电子厂的时候，到处都是白花花的妹子，走到哪里都是盛开的花朵，看得你眼花缭乱。
我们厂里唯一的女人就是管财务的老板娘，那个婆娘整天敞着个嗓子，沙哑着声音在厂里破口大叫，她每天蓬头垢面，穿着和我们差不多的工作服，身上带着一股工厂特有的金属味，对于老板娘，我们早就不把她当女人看。
厂里荷尔蒙的气息太重，总是会把人憋得慌，倘若厂里来了个女人，我们都会注意上两眼。所以说，老彭的媳妇一来，就尤其成为所有人的焦点。
老彭和李姐的感情看起来是真好。
李姐在附近的缝纫厂里上班，不忙的时候，她就到厂里等老彭一块下班。
她话不多，也不大跟工人们聊天，每次来了，就坐在老彭的办公室里看看手机，刷刷视频，老彭空了，就回办公室和他的媳妇闲聊几句，两人说说笑笑，和平常夫妻一样。
我们常常调侃老彭，真是娶了个宝贝呀！老彭没说话，只是微微笑了笑。
那会，在我们很多工人的眼里，感觉能活成老彭那个样子，似乎就是人生的巅峰了。
可是，人生往往就是这样不遂人愿，事情就是在突然之间就发生的。
那天下午，我们和往常一样，还在厂里面干活，忽然听到有个女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老彭，你太过分了吧！
这声调听起来应该是李姐的，转过头一看，果然，那个女人怒气冲冲地站在车间门口，对着老彭大喊。
没事，没事，都是误会。老彭朝我们摆摆手，让我们都回去干活，他自己把他媳妇拉到一边，让她小声一点，李姐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她最终还是闭上了嘴，沉着脸走出了大门。
怎么回事，我们几个人互相使了个眼色，大伙都摇了摇头，不得而知。总之，在我来到这个厂以来，我从来没见老彭和他媳妇炒过架，这别开生面的样子倒把我们几个人都吓住了。
晚上，我和小王，还有厂里的小金，老马几个人一块吃饭，大伙聊着聊着就说起了老彭和他的媳妇。
老马告诉我们，老彭原来还有过一个老婆。
老彭还离过婚？
我们几个人都不太相信。
老马自己点了一只烟，吸了一口，一脸淡定地说道，咳，那有什么，人不合适么，再找一个不也正常。
其实，我们并不是因为老彭离婚而感到震惊，而是觉得奇怪，老彭这么好的人，怎么还会离婚呢？
据老马说，原来那个女人和老彭是同一个地方的，两人是相亲认识的，结婚有几年了，不知道怎么回事，最后还是离了。再后来，老彭从江西来到了南方，才和李姐认识了。
那小李姑娘也是个实在人哦！老马感叹着。他又吸了一口烟，吹出一圈一圈的烟熏，把整个饭桌都罩得烟雾缭绕的。
老马和老彭相识比我们早，他是厂里的老员工，知道得比我们得多，他说得应该不会错。
虽然我们对老彭的事有些好奇，但毕竟这是人家两口子自己的事，我们也没有放在心上，不久以后，就忘记了。
总之，那以后，李姐也不常来了，但老彭还是和以前一样笑嘻嘻的，似乎两人之间也没发生过什么事。
反正，厂里也没人提，我们又回到了往常的生活。
有一天，小王神神秘秘地跑过来把我拉到了角落里，偷偷跟我说，他今天在街上碰到李姐和小程了！他们竟然都在超市里面买菜。
买个菜怎么了？我觉得小王有些大惊小怪的，真是多事。
李姐和小程在超市买菜，买菜啊！
买菜不是很正常啊，这碰面了能说明什么问题嘛！我反驳他。
哎，你不知道小程这个人都不太搭理人的，他会和李姐很熟？
难道说，他们两个人牵手了？
那倒也没有。
就是说嘛，这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嘛。可能就是两个人在超市见着了呗。
我表示自己对这一类问题并不太感兴趣，不过，小王仍旧疑惑不解，嘴里念念叨叨的。
暗说是有些奇怪，小程在我们厂里人缘不是太好，平日里跟我们都不太交谈的，难道他会跟李姐很熟，好像也不太可能。
不久，厂里真出了一件怪事，小程突然之间就没有来上班了。
也就是那天早上，老彭来车间找到老马，让他给小程打个电话，怎么还没有来。
老马打了几次电话，都没有人接，老马皱了下眉头，他说我去他出租屋看看吧，照理说他就一个人住不可能有什么事。
老马走了以后没多久，他又回来了，表情仍旧严肃，他说老彭，这小程人不见了！
不见了！去哪了？
老马摇摇头。
老彭有些惊讶，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也许他家里出事了呢，大伙都这么想着，反正现在也说不好，等等看吧。
结果第二天上班的时候，老彭很晚才来到车间。
一看他那个样子，满脸阴沉，衣衫不整。
老马警觉地问他，怎么了？
老彭支吾了半天才说，他老婆也不见了！
什么？这回轮到老马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老彭顿了好一会，说道早上起来的时候，人就不见了，家里面东西都拿走了，电话打不通，人不知道去哪了。
说完，老彭低下了头，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委屈得不说话。话说，这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我们是第一次见到。
我就说嘛，他俩肯定跑了，她早就跟小程有一腿，那天我都看到他们买菜了！小王忍不住嚷嚷起来。
我赶紧拽了一下小王，让他别说了。
老彭抬起头，整个眼眶红红的，眼睛里面噙满了泪水，他看了小王一眼，一个人直径走出了车间。
那以后的几天，老彭都没有来厂里。
再过了几天，老彭又来到了车间。这一回，他心情似乎好多了，也没有原先那么沮丧了。
老马悄悄地问了一句，他们两……真得跑了？
老彭点点头。
大伙都沉默不再说话了。
真想不到这样的事，就发生在老彭身上。更想不到，还发生在我们眼皮底下。
不知道他们两个人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看来，小王说得没错，也许他们早就开始了。
想到这里，我对老彭有了那么一丝同情，老婆跟人家跑了，这事搁谁身上，谁受得了，偏偏这样的破事让老彭撞上了，只能说运气不好。
我叹了口气，感觉人心真是难测啊。想当初，老彭和李姐两个人那么恩爱，原来一切都是假的，李姐藏得可真够深哦。
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又能怎样，生活还得继续。时间一长，再难过的事也一样会淡忘。
我们在厂里的生活慢慢又趋向于平静，回到了当初的和睦气氛。老彭又重新散发出青春，变回了原来那个活力四射的中年人。
那以后，这事渐渐也没人再提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因为家里出了点事，我从厂里辞职了，回了老家。
这一晃，几年过去了。
去年，我在东莞另一家加工厂干活的时候，居然碰见了老马。
那天，老马跟着另一个朋友到厂里做临时工，他一眼就把我认了出来，拍拍我的肩膀说好啊，老弟跑这里来发财了。
老朋友相见，彼此都很高兴，老马提议晚上喝个痛快！我说好，一定奉陪。
那天晚上，我和老马喝得都有些醉，我们聊着聊着就说起了老彭。
老马说你知道老彭为什么跟他媳妇闹矛盾吗？
为什么？我反问老马，表示自己压根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你说呢，老彭根本不行，那会老彭都35岁了，还没有孩子，你想呢？老马也叹了口气。
奥，我忽然明白了，不然他为什么会离过一次婚呢。
老马说，那也是老彭有一次喝醉酒的时候告诉他的，那天晚上，老彭哭得稀里哗啦，一把鼻涕一把泪，差点就要寻死觅活，老马好不容易才把他拉了回来。
喝完酒，告别老马，我一个人走在深夜的大街上，吹着冷风，享受着一个人的寂静。
原来，这世间的事情真令人难以说清楚。
不知道那多少个日夜，李姐到底是怎么过的？
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样的争吵？
或许，老彭早就知道这事了吧，只是，他一直在忍耐着……
原来，我们看到的老彭都是假象。
可话又说回来，谁不是如此呢？每一个人的背后都有说不尽的辛酸故事，我们都只不过是伪装自己，假装自己过得很好而已。
等到卸去真正的面具之后，人，才会知道，表面光鲜的背后，到底有多少一地鸡毛。
我们不是老彭，但我们又似乎都是老彭。
（本故事纯属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