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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以为母亲是恨过我的。

如果不是因为我,母亲当年就能成功离家出走,那么她的人生肯定会是另外一番模样。

我叫林晗。

我6岁生日那天晚上,奶奶买了一个很漂亮的蛋糕叫我父亲和母亲来吃。父亲来的时候喝得酩酊大醉,我小心翼翼地端了一块蛋糕递给他,他摇摇晃晃没接住,蛋糕掉在他鞋子上碎成一摊。我吓得赶紧藏到奶奶身后。

母亲拿一块破布蹲下来清理,父亲对着她的胸口一脚踹过去。母亲一屁股坐在地上,刚想起来,父亲接着又是一脚。母亲干脆坐着不起来,无声流泪。

父亲借着酒劲,继续批斗母亲,话题还是老三样:母亲挣的钱不够他赌、母亲吃了老林家六年的饭却没本事给他生个儿子、他早晚要把母亲赶出家门。

我跪在母亲身旁,用衣袖帮她擦眼泪。母亲的眼泪真多,怎么也擦不完,惹得我也流泪,但我不敢大声哭出来。母亲此时挨打挨骂是因为我太笨了,我应该等父亲把蛋糕拿稳了再松手。如果我哭出声,父亲肯定嫌吵,那母亲挨的骂更多挨的打更狠。

奶奶怕父亲回到家后还要打母亲,就让我跟着他们一起去了他们的家。奶奶悄悄嘱咐我:他们一旦打起来,我就赶快去叫她。

从我记事起,或者从我一出生我就跟奶奶住。母亲和父亲在村东头经营一间不大的杂货铺,铺子里有各种好吃的零食,我只去过两三次。

从奶奶家到我父母家要穿过整个村子。一路上,月朗星稀,母亲破天荒地牵了我的手,还从铺子里装了一大袋零食。

我抱着那袋零食吃啊吃啊,不知不觉进入梦乡。我的梦里,母亲把我搂在怀里,她光洁的额头抵着我的额头,笑意吟吟,突然一阵风吹来,母亲的头发胡乱飞舞,紧跟着她的身子也飘起来,离我越来越远,我伸手抓她,除了风,什么也没抓到。

我急醒了。母亲刚才还躺在我身边,此刻不知所踪。听到院门有响动,我追了出去。皎洁的月光下,母亲背着一个大大的双肩包,小心用力扭拧门栓。

母亲又要离家出走!

这个熟悉的念头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三个月前,母亲试图抛下动辄对她非骂即打的赌鬼老公离家出走,结果还是被抓回来。

“妈妈,你去哪儿?”我哭喊道。一想到母亲刚才给我些许温情,我贪婪地沉浸其中,我不想这难能可贵的温情稍纵即逝,哭得难过又大声。

母亲拿食指竖在唇边,示意我别出声。但已经来不及,父亲夜起上厕所听到我的哭喊声,趿拉着鞋子冲出来,揪着母亲的头发就是一顿暴打……

2

后来,我听奶奶说,母亲本来和村里的李婶约好去广州打工。父亲坚决反对,他好吃懒做又嗜赌,母亲要是走了,就没人赚钱给他当赌资。

我还听说,李婶的老公也是个赌鬼。李婶没等到我母亲,独自去了广州,在大公司做保洁,认识了一个对她很好的男人。李婶在男人的帮助下和老公离了婚,把她女儿接到广州,和男人一起,像童话里的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自那以后,母亲被父亲看得死死的,哪儿也走不了。我知道,是我的哭喊声绊住了她的脚,准确地说,是我对母爱的一丝贪恋使母亲丧失了一次奔赴自由和幸福生活的机会。

母亲再没牵过我的手,更别说拿好吃的零食给我。她到奶奶家来,再不会唤我的乳名,也不叫我趴在她腿上边晒太阳边帮我掏耳朵。

她肯定恨死我了,我因此忐忑不安、懊恼不已。

直到一年后,母亲生下了弟弟。奶奶、父亲和母亲的脸上,笑容挂了好些天。尤其是奶奶,照顾母亲坐月子,开心得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不少,她把我推到父母跟前,语重心长地说:“我早就说过,晗晗是咱家的福星,你俩以后可得好好待她。”

母亲怀里抱着弟弟,冲着我笑。她笑起来眼睛好像弯弯的月亮,真好看。我从来没见母亲这样对我笑过,从她的笑容里,我解读出疼爱和喜欢,一时没把持住,居然撇着嘴哭开了。

天知道我的眼泪里饱含了多少委屈,多少欣喜,多少激动,多少向往!

可是好景不长。父亲在家里老实了没几天就神龙见首不见尾般混迹于赌桌。

我还从奶奶对父亲的责骂中得知一个秘密:父亲和村里的一个小寡妇好上了。母亲辛苦赚的钱,一部分被父亲输给别人,一部分进了小寡妇的口袋。

我不想母亲难过,学奶奶的样子,替父亲圆谎,掩盖他夜不归宿的真相。然而,这可恶的秘密简直就是夏天的茅厕里散发出的熏天臭味,无孔不入,最终还是钻进了母亲的耳朵,成为母亲毅然决然和父亲决裂的导火索。

3

又一年后,弟弟学会了走路学会了说话。母亲向父亲提出离婚。

父亲这次竟然爽快答应放母亲走,但他有个条件:母亲只能一个人离开这个家。

先不说我,就说弟弟,让母亲撇下弟弟,这不是要她的命吗?

母亲吵啊,闹啊,都无济于事。奶奶也不站她,拧开一瓶农药当着母亲的面说如果母亲把弟弟带走,她就死给母亲看。

“妈妈,你带我走,我跟着你。”母亲哭得眼肿如桃,我心疼她。

“我带不走弟弟,就不能带你。你要和弟弟在一起,不能分开。”母亲这样回我,不容置疑的口气让我不敢再开口,她接着说的话硬生生把我推进一个冰窟窿:“要不是因为你,我早两年就能离开这个牢狱一样的家。”

我拿指甲使劲掐自己的手心,母亲对我的恨,从未消退!

母亲狠心丢下弟弟,去了广州,李婶接应她,在一所大学做保洁员。

那年我8岁。我在心里暗暗发誓:我要考到广州的大学,不为别的,只为追随母亲的脚步,帮帮她,让她不再恨我,如果能换得母亲的一点儿温情,更好。

早几年,我和弟弟还能在换季的时候穿上母亲寄回来的新衣服。后来,母亲的音讯杳无,就像院子里母亲亲手栽种的那棵樟树,不知怎么地,掉了老叶子,新叶子迟迟未生。

我的整个青春期过得很艰难,我认为是由于缺失了母亲这个角色。第一次来潮,我无知吓得哭;没有漂亮衣服经常被同学嘲笑,自卑的种子在我心里生了根;奶奶快速衰老、父亲少有担当、弟弟年少叛逆不服管,我倍感无助。

母亲的生活中缺少了我,会有什么不同?我无从得知。

4

母亲离家后第一次回来,是在我筹备婚礼那几天。奶奶指责她:“我不托人叫你,你就真不来参加晗晗的婚礼吗?你这样是要遭报应的!”

我本以为母亲是特意专程回来送我出嫁给我祝福,没想到她是被奶奶硬压回来的。但这丝毫不影响我欣喜的心情。

为了方便照顾家里,我终究没有去广州读大学,而是选择了离家比较近的省城的一所医学院就读。

十几年没见母亲,她苍老了,腰身不再挺拔,两鬓清晰可见一簇一簇的白发,眼神依然空洞。

我听村里人说,她到广州第三年嫁给一个守大门的保安,那男人是个酒鬼,喝醉酒就拿她当沙袋练拳脚,母亲受不了疼,才结婚一年就离了。之后,她就一直一个人过活。

母亲没有出席我的婚礼。

婚礼前夜,她塞了一个红包给我,淡淡地说:“你嫁人了,我们母女的情分算是到此了结了。”

我们这里有个习俗,女儿出嫁当天,妈妈要拿梳子给女儿梳几下头发,一为表达母亲对女儿的恋恋不舍之情,二为梳去女儿的一切烦恼和不顺,愿女儿在婆家安康如意。

我递一把崭新的木头梳子给母亲,她迟疑了一下,接过去。我转过身,待梳子轻轻落在我头上,我的眼泪似窗外连绵了半个月的阴雨,说下就下,怎么也收不住。

“晗晗,以后你男人对你不好,你要早做打算,别学我,我这辈子算是白活了……”母亲呜咽着,梳子掉落在地摔成两截。

我多想转过身给母亲一个拥抱,但碍于从小到大我和母亲之间从未有过如此亲昵的行为,我害怕母亲拒绝我,我犹豫,隐忍,退缩。

我终究没有勇气直面母亲,可恨自己是个十足的胆小鬼,我几乎快把手心掐出血来。

房门开了,母亲将再次离我远去。我抓住这最后的机会请求母亲:“妈,你别再恨我了好吗?”

母亲怔了怔,说:“我怎么会恨你?我是恨我自己呢。”

5

我结婚一年后生下儿子,弟弟林丘考上了大学。双喜临门的日子,奶奶、父亲和我们欢聚一堂,喜笑颜开。

奶奶两年前患中风瘫痪在床,不知何故,父亲老了就突然变老实了,一个人承担起照顾奶奶的责任。

林丘拣软烂的菜喂奶奶吃,奶奶握着我的手老调重弹:“晗晗就是我们家的福星,不但给我们老林家带来个孙子,还护佑我孙子考上了好大学。”

父亲抱着我儿子,笑得脸上的褶子更多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念起我的母亲。此刻,她要是能分享到我们这久违的快乐和幸福该有多好。

母亲是否和我们心有灵犀,感受到了这份快乐和幸福?我不得而知。她倔强地不愿和我们保持过多的联系。

房间里只有我和林丘时,我示意林丘给母亲打电话报喜。母亲格外高兴,给林丘发了一个大红包。林丘得寸进尺地说要视频通话,叫母亲看看她的小外孙。母亲犹豫了一会儿,称自己有事要忙挂了电话。

我料到会是这样。

那时我和林丘都不知道母亲患了重病,已经卧床近两个月,她不想我们看见她毫无血色的脸。后来李婶实在不忍心母亲在广州孤苦无依,逆着母亲的意思给林丘打电话,叫他去照顾母亲。

而林丘彼时作为大一新生,忙于学业,根本抽不开身。母亲的娘家人更是指望不上。

“姐,不行我办休学去照顾她,她太可怜了。再怎么说她是咱妈啊!”林丘在电话里泣不成声。

我心下一动。好歹她是我心目中的妈妈,从小到大,在我的生命里一直保留着她的位置和分量。我深深知道:如今,她需要我们,需要我,尽管她不愿开口。

6

我向单位请了年休假,只身赴广州探望母亲。

李婶引我到母亲租住的房屋,她直夸我有良心有孝心:“现在像你这么实诚的人不多见,你完全可以不管她的。”

我明白李婶话里有话,淡然一笑。

母亲围着被子坐在床上,乍见我,有些慌乱,理理头发,又着手收拾床上堆着的乱七八糟的东西。

“你别动,我来收拾。”我放下行李,忙活起来。

“你真多管闲事,她的儿子才刚一岁多点儿,正是离不开妈妈的年纪。”母亲喋喋不休地责怪李婶。

但我听得出来,母亲的语气里透着轻松,是一个人在丛林里跋涉了很久,找不到出路又饥寒交迫,临近绝望时突然有一个人来到身边,给了他安全感的那种轻松。

李婶坐了一会儿就走了。为了避免我和母亲久未独处的尴尬,我不停地干活。打扫、晾晒、买菜、烧饭,我没留一点儿时间给自己可以坐下来和母亲说说话。

母亲的目光追随着我,我能感觉到。

“你放心,等你完全好了,我再回去。我儿子由他爸爸和奶奶带,不会有事。”吃晚饭时,我不得不面对她。我想,她是否以为我赶着做完事情就会离开,先给她一个定心丸。

母亲患胃癌,已是晚期,瘦得没了人样。我劝她多吃点儿,她说吃下去也会吐掉。话音未落,她就吐了。呕吐物里的血丝异常醒目。我胃口全无,手忙脚乱又一顿收拾。

我没想到,这么多年后,我和母亲一起吃的第一顿饭是以这样的场景草草结束。

晚上,我帮母亲好好洗了个热水澡,换上干净衣服,她看起来精神好多了,话也多了。我说出想给她手术治疗的想法,她头摇的拨浪鼓似的,说:“你奶奶吃药要钱,林丘读大学要钱,你养儿子要钱。我不能再拖累你。”

原来,家里的大事小情母亲都在关注。

“这种病越早治,好的希望越大。你早该告诉我们的。”

“我那时以为离开家,就能过上好日子,谁曾想……唉!我恨我自己命不好,又拉不下脸……妈以前没好好待你,现在却要拖累你,我……”

我眼睛一热,说:“妈,你就当我是你的亲女儿,该拖累还得拖累。”

7

是的。我不是眼前这个女人的亲生女儿。

我刚一出生,就作为押子女童被奶奶抱回林家。

我们那个地方有一个封建习俗:婚后久久不生育的夫妻,抱养一个别人家的孩子就能尽快怀孕生下亲生骨肉。

谁会心甘情愿把儿子给别人抱养?没有。被抱养的都是女孩。在人们眼中,押子女童好似神一样的存在,抱养我们的家庭得善待我们,即使我们的养父母有了自己的亲生骨肉,他们也不能抛下我们,更不能把我们和他们的亲生骨肉分离开。

但有一个不容忽略的事实是:押子女童一般身世都比较凄苦。我的亲生父母连续生了三个女儿,我作为他们的第四个女儿连我生母的一口奶都没有喝上,更不必说得到他们哪怕一丝的关爱。

打从记事起,我就知道我的身份。可年幼的我,对母爱的渴望并不因为身份的不同而少半分半毫。所以不管母亲是否从心底里接纳我,我向她奢求关爱的心从未改变。

我和母亲就这样拧巴着,亲近,疏远,漠视,记挂,期待,失望,猜疑,求证。直至她得了重病,我们通向彼此心灵的这扇门才缓慢打开。

弥留之际,母亲费力地抬起手抚摸我的脸,说:“妈妈对不起你,我应该好好做你的妈妈。”

我泪如雨下,一句“对不起”足以抚慰我此前所有的不甘,我郁结在心的。人家都说“不幸的童年需要一生来治愈”,而我是多么幸运,在照顾母亲的日子里,我的那些所谓不幸如烟消如云散。

往后余生,我只需心怀感恩,勇敢向前。我的母亲给我的爱,哪怕它只有一点点,哪怕它姗姗来迟,哪怕它曾被生活中的苦难重重掩盖,哪怕它和血缘无关,它的力量都能强大到支撑我走完一生的漫漫长路。

作者:宸卉

题图:《巅峰对决》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