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父亲无止境的索取,我曾经质疑和反抗,但最后,像家族中的其他女性一样,我还是得回到不断为家庭牺牲付出的老路上——因为是女儿,所以人生就要背上这样的重担吗?

粘稠到化不开的“爱”

“女儿,只有你可以救我了,你快帮我想想办法吧……”

“现在我瘦兮兮 ,身体不好,血压高头又痛,厂里上夜班又吃力,饭也吃不下 ......你一定要帮我想好办法! ”

电话那头似乎有个人帮腔:“是啊,你爸瘦成什么样子了,你节省一点,多存点钱把钱还上吧 ......”

“反正你先帮我想一下办法先,不然房子要被封了 ......”

“只有你可以帮我了,你帮我想想办法,我只能靠你了 ……”

直到通话的最后,他还是这样不停重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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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之间,我知道自己身上又多了一笔债务。在这之前我对此毫不知情,他也从未和我提起过。

爸爸快六十了,常年喝酒、抽烟、赌博,和一些狐朋狗友鬼混,身体早被败坏得不成样子。光听他电话那头的虚弱喘气声和一些老年痴呆征兆似的幼稚言语,我就知道,老家的欠款和亲戚那边的钱都要我自己去还。

我不知道这些年来他把挣来的钱花哪去了,就像不知道他在赌博上花了多少钱,他的话是否可信,他到底欠了多少债,他是否真的为了身体戒了烟酒 ......

我一直看不懂他,看不懂他虚伪的客套、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骗和谎言,就像我不知道,他当年日复一日地辱骂我时,向我拳打脚踢时,心里在想着什么。

可是我想做个好人, 大家都一遍遍教育我要“孝顺”他,从小我都被教育着要“听话”。但是我很累,我感觉他就像吸血鬼一样吸取着我的心血。这种想法真是大逆不道。

即使我曾经一度鼓起勇气拒绝了养父的要求,在那之后,我也经历了一段非常痛苦的时期,被内疚的情感长久地折磨着。以至于看到大街上身形类似于养父的年长瘦弱男性,心头就无法遏制地涌出一股悲伤的感受。

突如其来的崩溃

最开始,我以为我在厂里打工,给老家建好了房子,就能存钱去学一项技术,为自己的未来而努力奋斗。从来没想过,我会沦落到这种境况,自己的人生仿佛只是为了偿还他的欠款而延续。

不,这种不断背负着债务前行的状态,我内心可能早就已经预想到过。只是还不愿意接受罢了。

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敢接养父的电话。一看到他的来电,烦躁和厌倦就笼罩着我。通话之后,则是沉重的压力和无止境的悲伤。

我开始思考:“从什么时候起,他变得那么卑微和讨好?”

每每审视这个问题,我都想笑,我都快忘了,他从前是怎么样对我的。辱骂、指责和羞辱,如同每天的三餐般准时降临。从我三年前打工挣钱开始,他的愤怒和刻薄通通不见,变成虚伪的客套和可怜兮兮的恳求。

两年前的六月,我以旷工的形式离开了工作快一年的工厂。这是我工作以来的第一次旷工。

时至今日,我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当时突然就崩溃了。要么是因为太累,要么是因为懒。

——累,沉重的家庭压力,冰冷虚假的亲子关系,工厂里高压繁重的流水线作业,并且异地他乡、无依无靠。这些叠加在一起,压垮了我。

而后者,是源于我的朋友和亲戚(往上三代都是信奉“勤劳”价值观的农民)共有的一套简单的底层逻辑:“吃苦耐劳是最对的,不干活就是懒。”

我在厂里没什么朋友,那天晚上,我打给了唯一想到能给予我安慰的女性亲人。大姑的电话没接通,我拨通了小姑的电话,边哭边和她说着这件事情,还有在厂里遇到的其他大大小小的难堪与苦痛。

小姑哄劝我 :“不要哭了。 ”这种安慰徒劳而无力,阻止不了我的嚎啕大哭,慢慢地,她也跟着我一块哭,那头传来了咳嗽声,她说她现在感冒了。她嘱咐我要听话,先认真做,等做到过年再换工作。我能感受到她的无能无力,不只是因为她与我相隔十万八千里,而是因为她对此也毫无办法,哪怕她就在我身边。

小姑的性格软弱而天真,被丈夫家暴十几年也不曾想过离开,哪怕我们只是劝她外出打工,她也会笑着说:“不放心孩子。”那时候她的一双儿子已经二十多岁了。一直以来,她都是为了家庭、孩子、丈夫甚至她的哥哥——也就是我的养父,不断牺牲付出,直到后来自己因病去世。总之,她唯一能教给我的,就是忍耐、牺牲、吃苦和听话,就像她面对她那糟糕至极的婚姻、家庭与人生一样。

我躲在屋子里,不敢出门,好几天不洗澡不洗脸不刷牙不吃饭,天天缩在床上,穿着有帽子的外套紧紧裹着头部,在寒冷孤独里汲取着一丝丝温暖和安全感。饿得受不了就三更半夜爬起来吃点早前囤积的泡面,边吃边痛哭 ......

挣扎与反抗

颓废地躲了一个多星期后,我来到市里租了一个地下室单间,找了一家酒店做服务员。工资很低,两千六一个月,优点是包两顿饭,不用累死累活地加班,让我疲惫的身体和麻木的精神得以喘息。

最开始选择这里的理由很简单,因为精神专科医院就在这附近。

如果没办法改变环境,没办法适应环境,那我是不是可以试着去怀疑自己有问题?

因为无法承担的心理咨询价格,那家医院我去了一次就没再去过。我也没接受医生要给我开药的建议,除了害怕副作用,我内心里也坚信,我能通过自己好起来,而不是依靠药物,我只是暂时生活过得不太好 ......何况这药价格也不便宜。

一个月不到,养父的电话又打过来了。

“你不是刚收庄稼吗,怎么又没钱了?”

“都开支掉了,我现在要换煤气……”

我冷冷地说:“我换工作了,现在没有多少余钱。”因为旷工、租房和来回奔波,我确实没存多少钱了。

他开始不满地抱怨:“干得好好的,你干嘛换工作?”不过这不重要,因为很快他就接着说:“你现在还存有多少?给我寄一点就行了,最后一次,下次不会再问你要了。”

我该相信他吗?不。虽然那时候我也没接触女权或者人权之类的东西,但心里已经有个声音隐隐告诉我:我要断掉这种没有意义的不断牺牲付出的恶性循环,他应该努力生活,而不总是靠女人牺牲接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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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 :“我不寄,我没钱了。 ”

“我没有钱了,你再寄我一点就行了……”

我再一次说不,然后挂了电话。之后他一遍遍地打来,我把他拉黑了。

我控制不住自己,但是本能告诉我,再让我一直这样“听话”下去,真的很让人想去死。

那是我第一次堂堂正正地拒绝他。一直以来我都不擅长于拒绝别人,总是忍受、逃避或沉默,现在想来,从那一刻起,我才真正地有勇气慢慢去学着对人说 “不 ”。这对于我个人成长的意义很深远,我试着去尊重自己的意愿和想法。

至少,我有勇气提出离职,而不是通过旷工离开一家工厂了。

兜兜转转,未来依然迷惘

其实,对于我这种从小被人羞辱着长大的底层人来说,哪怕我长大了,身边人动辄打骂嘲讽的态度已经改变, 但自始至终没有人教我该如何面对他人的刁难和羞辱,没有人告诉我该如何去与他人更好地相处,我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的痛苦和悲伤。

我只知道泼妇骂街式的战斗、无尽的忍耐或者从小到大就习惯了的逃避。

让我听话,我可以的,我很努力,我很听话。最开始每天站着工作整整十个小时,我都坚持了下来,从打标员到副机再到开主机(在那之前开主机的都是男性),之后进入忙季,每天站着工作十三个小时,累到腰酸背痛脚抽筋,工资只有四千块,我都坚持了三个多月。

很多时候,工厂里的工作,和亲人对待我的态度——不管是不断要求我听话,还是总是问我要钱,都让我感觉自己像一部挣钱机器。 我是一部挣钱机器吗?

我不甘心做挣钱机器,但是现实……

时间回到当下,我在微信上找大姑具体了解养父的债务情况。姑姑的语音一发又一发,带着强烈的不满与怨愤:

“当初明明有钱也不还给xx,现在可能xx拿不到钱,放狠话了,所以他就来急你了呗 ......第一次补贴发下来的时候,他把一半还给了xx,剩下的全拿去买什么高档家具,带些女的回家来看房子!第二次补贴发下来的时候,也不知道他到底拿去怎么用,问也不说,反正剩下的钱一分也没还 ......

“那xx还找我,问我要钱还,我现在工都打不了哪里有钱?他还说,你爸要是不还钱给他,他就去法院告你们,把你们房子封起来,不给你们住 ......

“建房子的那些钱,哪一分是他自己出的?建房子的钱我就不说了,那些零用钱天天问我要。以前你小姑在世天天问她要,你小姑去世了就天天问我要......”

我叹气,看来又多了一笔债务。

不管两年前我多么地希翼着自由和人生的自主权,我似乎还是要背负着父辈的重担和债务前行。临近过年,我又要开始进厂昏天暗地地打工挣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