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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文/文

1893年,22岁的国木田独步从自由新闻报社离职——其实也不算是离职,按照现在普遍三个月试用期的说法,他只做了两个月的工,算是被劝退。

独步拿着3日元的薪水,站在门口考虑了一会,最终决定全买了牛肉吃了。

将近130年后,蔡澜写了一本书,叫《过好这一生》。

这是一个以吃闻名的人,但这一回,不都是关于吃。

但还是关于另一种味道。

人味儿。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只熏鸡

蔡澜一开始打动我的,是把“不食人间烟火”改成了“大吃人间烟火”。

有俗气,有侠气,也有淘气。我喜欢。

上个世纪80年代,进关出关,几乎必须经过锦州——沟帮子——大虎山这条线。

那会儿还远没有高铁,火车的速度很慢,停靠站时间也长,大站甚至能停到十几二十分钟之多。这种慢也造就了铁路沿线经常有售卖当地特产的小贩,甚至可成一景。当今无论大小站,站台总是空落落的,让人独在异乡也平添了一点愁肠。

当时每次坐火车路过沟帮子,车还没停稳,就有十几二十位大爷大妈围上来,挎着的篮子里是油纸包了的熏鸡。

那时候的熏鸡以走地鸡居多。熏出来是枣红色,鸡脑袋做了一个回头望月的架势咬着翅根,鸡爪子塞在屁眼儿里,内脏处理得极其干净,离老远就能闻见一股冲天彻地的烟熏香气,细闻还带着丁香、肉桂和八角的甜。鸡肉非常瓷实,像现在的鸡那般能轻松地一撕两开是完全做不到的,只能顺着茬一丝一丝地往下撕肉。那时候的人坐绿皮火车非常喜欢带一只熏鸡,一瓶白酒和一小塑料袋油炸花生米,人还没落座,这几样就像上供一样往小桌上一码,火车一动,撕一丝鸡,咂一口酒,嚼一粒花生,循环往复,美之极。

《过好这一生》
 蔡澜 /著
 博集天卷 /湖南文艺出版社
 2022年6月

那时候很多人都有一个绝技,这几样东西的量是固定的,但甭管路程多远,总能在几乎到站的同时把这三样全处理干净。踩着人们的埋怨蹭到车厢连接处,用唯一没沾满了油的小拇指拧开水龙头洗洗手,再挪几步撒泡尿,站在车门前拧拧脖子,打一个和汽笛差不多长的饱嗝,就算是一段通常,但也完美的旅程。

这几样吃食当年的我虽然心向往之,但一个都买不起。所以在我儿时为数不多的,在绿皮火车上“咣当咣当”的记忆中,过道另一头靠着窗口总有一个皮肤黝黑的,穿着某厂或深蓝或浅蓝色工作服,蓝黑裤子绿胶鞋的,剃着平头的“撕熏鸡大哥”。

在当时的我的印象里,平头大哥就是绿皮火车上的king。AKA熏鸡王。

几个月前,有个主题是“归乡”的征文活动,邀请我参加。

我看了几篇其他人写的稿子,多数都是家乡发展多么好,收入怎么改善,生活如何幸福。

我问组织者,我能写熏鸡么。

他愣了一会,说不能。

我说熏鸡可好吃了。

他说那也不行。

我说那我就不参加了。

大抵人最幸福的时候有两个:一个是吃到没吃过的美味,另一个是吃到家乡的味道。我一直认为人们对“妈妈的味道”是苛求的,而且是最严苛的那种——只有妈妈能做得出来,其他人怎么可能复刻。

那不能叫幸福。真吃到“妈妈的味道”那一刻,即使身在万里,也叫归乡。

所以我为什么要写熏鸡,因为闻到熏鸡味儿了,家,也就不远了。

个中滋味,自己知道

几个月前我就想写一些关于吃和活着的东西。西方有种说法叫live&life,大概是说维持生存是一种吃法,但只有吃到某些“好东西”,这一辈子才不算白活。道理很对,但苦于西方饮食系统和我国差距颇大,用米其林体系评中餐,恐怕理解不了为什么一盘锅包肉就三块,哪怕你做到佛祖跳墙,东北人也是要掀桌子的道理。我和编辑撒谎说写了两稿,其实写了二十稿都不止。越写越狂躁,去门口菜市场啃大饼泄愤。文字和人都羞于见人,一拖拖了好几个月。

然后看到蔡澜写“当今,吃蚶子是要冒着危险的,很多毛病都会产生,肠胃不好的人千万别碰。偶尔食之,还是值得拼老命的。”

笑了一中午。有同事问为何如此高兴,答曰:这才叫高级。

这是做人的高级。

之前看某本介绍饮食的书,开篇即写“富豪权贵能够享受高级料理,普通人则只能吃寻常餐饭。因为富豪权贵有钱建得起大厨房,资助烹饪创新,所以高级料理将是本书主要关注的内容……”

极气愤。粗茶淡饭怎么就不高级了。寻常可见的饮食怎么就不高级了。待看蔡澜写“当今食肆,不管是中餐西餐,一要卖高价,就只懂得出这三招——鱼子酱、鹅肝酱和松露酱,好像把这三样东西拿走,厨子就不会做菜了。”

再大笑,所以“高级料理”,无非就是“高价料理”罢了。但“高价”未必“高味”,更未必“高级”。但这种人之间是要对频道的,确有些人只觉得这些高贵,觉得“人间至味是最贵”,那还真不如清蒸黄金,爆炒银元罢了。

所以我之所以写不出来,大抵也就因为人对生活的理解,和与饮食的理解是相通的。我并不觉得高价料理高级,也就并不觉得喜欢吃高价料理的人更高贵。可能吃高价料理总要“绷着”,蔡先生因为看多了、看透了而拒绝“绷着”,我则是因为干脆就是个泥腿子,绷不起来而已。

但人活着,不就是活给自己看的么。难不成这人也要评个米其林三星,让谁尝尝?

无非常人

新冠疫情成为常态后,人们的旅行显而易见地少了许多。

儿时先生常教“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当时以为这是两句话,现在才知本是一句。既要读万卷书,看看别人的生活;也要行万里路,走走自己的生活。

我很讨厌许多“伪传记”,尤其是并非本人亲述的作品。外人看自己的生活大概就像看菜谱上的照片,知其形色而不知其味,又如何与外人讲得。

但蔡澜这老头儿不同。这是一个几乎一生都活在聚光灯下的人。年轻时做电影监制,年长时再做起关于自己的表达来,得心应手。也几乎不用其他人来编辑,只要整理,归纳——我相信,这些事如果让他自己做,未必会比这些人要差。

但这又是一个让很多营销号和自媒体恨得牙痒痒的人。他著名,但做出来的事无非常人。开个小店,卖些好吃的,仅此而已。几年前蔡澜在北京开了个点心铺,自媒体蜂拥而至,无非想抓些“爆点”——例如售价太贵,质量太差,口味太次等等。

结果两年过去了,这店几乎已经变成了很多人的惯常下午茶铺,其中也包括我。大概因为确实定价不贵,出品稳定,一些小点还因为蔡澜本人觉得“没那么好吃”改良了一下。营销号气势汹汹地来,最终打包了些点心走,也是有趣。

其实做人和做菜一理,标价贵的未必就是好东西,标价低的也未必就很差。总归名要副实最好。再“端着”,也无非是自提身价,人家来吃过两口,觉得不值,就再也不来了。但名副其实本身,也是基于无数经验和权衡的结果。

所以想活成蔡澜,并不容易。

毕竟“大吃人间烟火”也好,“喜为五斗米折腰”也罢,前提是吃了还能消化得了,折了还能挺得起来。

像我这样的凡夫俗子,就着书边儿,整一口就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