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书接上文)

在这里贴两篇文章,发表在当年的《新体育》上,非常喜欢——《难忘玄静和》,作者是肖复兴。

忽然在一天的晚上,从报纸上看到新华社发自汉城的消息:被称为韩国“乒乓球女皇”的著名选手玄静和,将在3月份韩国乒乓球擂台赛结束之后正式挂拍退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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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涌动在心头的,是难以言说的滋味。

仔细算一下,1969年10月6日出生的玄静和,此时此刻不足25岁。作为一名乒乓球运动员,这并没有到非挂拍不可的年龄。她却在夺得第42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女单冠军后不到一年,在明年即将揭幕的第43届世乒赛前夜,竟如此突然退役了。

明年第43届世乒赛将在我国天津市举行,我们在赛场上将再见不到玄静和文静而任性十足的潇洒身影了。

她选择的是一种激流勇退的生存方式。

我知道,不应该以我国固有激扬的生活哲学去要求玄静和。激流勇进,站好最后一班岗等等,都是怪好听不错的词儿,在我们这块国土上可以开花,易地却可以桔变为枳。

我曾经问过韩国的同行,玄静和的上一代韩国运动员在退役之后,很难有我们的世界冠军风光,即使不能在省市体委混个一官半职,也可以下海经商当个不大不小或半大不小的老板。在适者生存的韩国,仕途与商道,并没有给玄静和提供任何“胡志明小道”,绿灯放行也绝不会优惠与她。

曾经和她一起为韩国夺得第一个女双世界冠军的梁英子,当年因肝病所累无法继续挥拍上阵,只能在汉城一家纺织厂当教练,几年下来,直至如今,一直门前冷落鞍马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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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况玄静和常年训练,比赛,伤病缠身,25岁的姑娘,赢得了并不是所有25岁姑娘赢得的荣誉,却也品尝了并不是所有25岁姑娘尝到的艰辛苦楚。

1990年,北京亚运会前,她便因腰伤不得不中断了4个月的训练。9月份,我在北京亚运会见到她时,她面容消瘦,苍白,带着并没有痊愈的腰伤挥拍上阵。

去年她的伤病未减,本不准备参加第42届世锦赛的比赛了,是球队一再动员和督促,她才拖着伤病交加的身子和苍白的面容来到瑞典歌德堡,奋力一搏,与陈静争夺女单冠军,她的伤病和她冷峻的笑容一并闪动在吉-盖斯特杯上。

怎么可以要求她再艰难走一程呢?也许,现在她选择的是一个不错的时机。

她说她退役之后将做一名教练,她没有说明她将在哪里做教练员,国家队,还是如梁英子一样在一家厂队做教练员?我只有祈祷,希望她的命运能够好一些。

可让她庆幸的是,即使退役了,她依然没有离开她钟情的乒乓球。这是她命中注定的。一个人命运的轨迹,总有既定命中注定的成分与因素。那不是冥冥中的不可预测,而是主客观两相交融的结果。

几年前,当我知道玄静和的父亲玄镇浩曾经是他家乡釜山市的一位老乒乓球运动员时,我便立刻找到了一把采访玄静和的钥匙。这把钥匙在日后帮助了我的采访,并让我难以忘怀玄静和。

运动员多如过江之鲤,即便是世界冠军,也多会如流星一闪,经得住时光筛选,值得你记住并难以忘怀的,并不多。

玄静和是难得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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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父亲打了半生乒乓球,却只有空落落的事业苍凉与荒芜,年轻时梦想挥拍夺冠的辉煌日渐夕阳薄暮,他便如世上许多父亲一样将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玄静和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她的父亲让她拿起球拍,开始手把手教她打球,当她球技渐长时,父亲花钱送她到体育馆进行正规训练。

中学二年级时,玄静和开始参加全国比赛。那一年,她在英国公开赛,威尔士公开赛,斯堪的纳维亚青少年公开赛中连拿8项冠军。她正如日中天,可以告慰老父亲的期待了,父亲却在这时忽然病逝于人世。而此刻,她远在天涯,星驰运飘于欧洲大地。

那时,玄静和才14岁。

我知道,从此父亲的身影将常在她的眼前。如眼前飘飞的乒乓球一样,成为永远飞翔在她面前不死的精魂。

玄静和的成功,会有多种因素,但我固执地认为,父亲是她成功的一个重要因素。享受父母尽情宠爱的孩子,无法与早年丧父的小姑娘同日而语。心灵的创伤,弥补的方法常常不是外人的同情与安慰,而是自己的努力和奋争。这样的孩子,知道对父亲最好的祭奠就是好好打球,打出名堂来。这样的孩子,往往性格变得内向而沉稳。

我不再奇怪玄静和为什么总是沉默不语,很少听见她像一般大小的年轻姑娘一样爽朗地开怀大笑。

1990年北京亚运会上,女子团体决赛,她先输给乔红,洪次玉后又输给邓亚萍。洪次玉退下阵来,坐在挡板后面,我看见玄静和跪下来替洪次玉捶背,捶着,捶着``````她的拳头不动了。她忽然伏在洪次玉的背上,无声地流下了眼泪。

我在以后好久时间怎么也难以忘记这一情景。我体会得出她的痛苦。她不是那种输了球扔球拍或者捶胸顿足宣泄得让人一览无余的运动员。她将痛苦埋藏在心中而不善于言辞表露。她的力量在于沉默。她不是那种花喜鹊,而是海边沉默寡言的礁石。

我曾在好几次比赛之后见过玄静和,她总是这样的沉默寡言。即使是胜利之后面对记者的采访,她也一样抿着嘴唇,任记者如何发问,常是缄口不语。

她知道作为一名乒乓球运动员,力量不在嘴巴上,而是在球拍上。她的性格与她热辣辣的球风不尽吻合,沉稳地与年龄也有距离。但是她就是这样一个运动员。这不是装出来的深沉,是她的本色,这是这一点,让我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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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沉比肤浅难工。浅浅的水洼,风一吹便会泛起涟漪,阳光一照便会浮光跃金,而深一些的潭水却总是绿得稍微厚实一些,平稳一些。我当然把关注和祝福一直投向这样的运动员,无论他、以往她当运动员并不是那么风正一帆悬的顺利日子里,还是以后她退役做教练员也不会那么大道如青天的平坦岁月里。

还有一件事,让我也难以忘记,那是1989年的春天,在德国多特蒙德第40届世锦赛的练习馆里,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玄静和。

那一年,她整整20岁,正值青春年华,在汉城亚运会上关键的女团第二场比赛中战胜何智丽,从而使韩国队3:1战胜中国队而夺得女团冠军,又在上届世界锦标赛和汉城奥运会上和梁英子夺得女双冠军。她的名声正在水涨船高而上扬。

那天,韩国乒乓球队正在训练馆里训练。训练之前,教练让队员沿训练馆四周跑步,活动一下身体。我一眼认出了玄静和,很想过去给她照几张照片。

我端着相机,选择着角度,只是因为她在不停地跑动而无法按动快门。我的胶片不是400的而只是100的,我的相机是尼康的不错的,而技术却不那么灵光。

玄静和看见了我端着相机的窘状,立刻在我面前停了下来,站得笔管条直,任我给她拍了几张照片。镜头中的她端庄大方:清秀的脸膛,细长的眼睛,翘翘的鼻头,微笑的嘴角``````很让人赏心悦目。她这一善解人意的举动,使我立刻对她产生好感。事情虽小,并不是所有运动员,更不是所有成名的运动员都能做的到的。

我始终坚信:看起来并不起眼的一件小事,可以看出一人的修养和心地,正如一个很小的细节,可以奠定一部大戏的成败。

5年过去了,20岁的玄静和长成25岁的大姑娘了。仿佛一转眼的工夫,她这么快就要挂拍退役了。再辉煌的运动生涯也要落幕,青春是一道耀眼却这么快悠忽易逝的彩虹。我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5年前为她拍照的那张照片,她便又那样笔管条直,善解人意,微笑着站在我面前了。

暮云春树,长系远怀,我祝福着她!

第二篇是《邂逅玄静和》,作者还是肖复兴。

去年10月,在日本广岛亚运会上,我和玄静和邂逅相逢

那一天晚上,我和中国乒乓球领队姚振绪,坐在乒乓球赛馆最高一排聊天。比赛要开始了,是中国女队和香港队争团体冠军。我和姚振绪从看台上下次下来,走进比赛场。

比赛场四周围着一排队呈阶梯状的座椅,是分别留给官司员、贵宾、裁判人员和记者用的。我们俩人走过最外层一排座椅,走得急匆匆,想赶快挤进前排看比赛。忽然,姚振绪对我说了句:“玄静和也来了!”

我回过头一看,如果不是姚振绪是玄静和,我几乎认不出来是她。身着一件褐绿色的西装外套,腿裹着一袭牛仔裤。牛仔裤倒是衬出她原来秀气而修长的腿,只是那外套颜色太暗,显得有些老气横秋的样子。关键是她简直瘦了有一圈,本来方方正正的脸,已经拉长,使得颧骨显得突兀,原来挺拔的鼻子更显得高耸醒目。

我们走了过去,她向打着招呼。她和姚振绪很熟,与我也有过几面之交,借助简单的英语谈起天来,一下子,遥远的时空距离都缩短了。想想,我上一次见到她时是在巴塞罗那奥运会上。一晃,两年多的时光过去了。

去年春天,我曾在《新体育》杂志上写过一篇《难忘玄静和》。文章发表之后,我收到不少读者的来信,纷纷找我要她的照片。她在中国广有人缘,实在因为她球打漂亮,人品和容貌也不错。一名运动员集这三大优点为一身,是很难得的。

姚振绪是我的老朋友,也曾读过这篇《难忘玄静和》,并向玄静和介绍。“难忘”二字,用英文如何说?我们俩人商量了起来,用Never forget合适吗?后来,姚振绪一摆手对我说:“写中文,她认识汉字!”说着,伏在桌上,写上了“难忘玄静和”几个中国方块字,“难”字写得繁体的,韩国人认识的大多是繁体的中国字。

果然,玄静和认出来,脸上绽开一朵甜甜的笑。那种笑,我曾经熟悉过。她以往几次也是这样甜甜的笑,微微的,像微风掠过青草地,荡起轻轻的涟漪。

玄静和总是给人以温婉有致的感觉,俨然大家闺秀。其实,她出身贫寒,自她14岁时父亲去世之后,一直是母亲拉扯着她和姐妹三人茹苦含辛度日。那时,母亲开一家简陋的日本面馆,她身上的一点一滴都有母亲的辛劳和父母一并期待的目光。

可以说,正是因为她走的是这样一条艰苦的路,才使得我对她格外难忘,也才使得中国的体育迷对她格外青睐。

她对我说,希望我能将这篇《难忘玄静和》的文章寄给她。我说没问题,回北京后就寄,并对她说起中国体育迷对的感情。她听后连声说:“谢谢!谢谢!”

我说:“好多人想要你的照片呢!你在中国,比焦志敏在你们韩国,还要有人缘,还要明星呢!”她看着我,微微笑着,不说话。

作为一名运动员,能得到球迷尤其是异国球迷的喜爱,是很开心的事。特别是退役之后,一切昔日的光荣都成为历史,一切征战的身影都化为照片之后,人们还能长久地记起她,是值得慰藉的。因为并不是所有的运动员都能拥有这份慰藉的。普通球迷对体育明星的态度是极简单而奏效的,那就是一种是铭记,一种是淡忘。

我问她怎么这样瘦?是不是有病?她摇摇头,说没有病,不知怎么搞的,一直就这样瘦。自从3月退役下来,更瘦了。

一个运动员离开了赛场,心情并不那么好受。那就像一位水手离开了大海、一位骑手离开了草原一样,心中盛满着眷念和无奈。况且,玄静和还远不到非退役不可年龄而离开了赛场,心情肯定更充满着无限的悲凉。

想想玄静和够倒霉的,14岁丧父;17岁跟腱受伤;18岁肩受伤;20岁腰受伤;自此,伤病便如影相随,如石压身,让她最终不得不和球拍和墨绿色的球台告别。

她曾经说过:“退役之后,我至今还没找到离开球台的感觉,总还象以前大赛结束进入短暂的休整一样……”这很能说明她的心情。无论怎么说,球台融有她的青春和生命。

我问她现在干什么?

她说一边在汉城大学读书,一边在一家化妆品公司的乒乓球队当教练。

她告诉我她是昨天从汉城起来的。汉城到广岛每天都有班机,而且很近,只需习行一小时的时间。她是想来给韩国女队助威的。她以为韩国女队进入决赛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没想到,昨天下午她赶到这里时,韩国女队已负于台北女队。

说到这儿,她冲我苦笑,一脸散不尽的郁闷和无奈。虽说胜负对于运动员是常事,应该说是久经沧海难为水了。但忽然看到的是始料未及的败局,心里的滋味自然苦涩得很。她匆匆赶到这里,却一下子无事可做,空空荡荡起来了。

有时候,体育就是这样残酷。它不仅将运动员的青春如水长逝,而且还要给运动员只有回过头看待这一切的时候,才会明白并感悟到,这就是体育。

其实,这也是人生!应该说,玄静和是幸运的。虽然,体育与人生曾给予过她许多磨难,但也给予她许多成功和辉煌以及比这成功与辉煌更可贵更值得回味的心灵的慰藉,那就是球迷对她常久的、一往情深的爱戴。

所以,她说真的要感谢这些球迷!

我说:“那就请你为中国的球迷写几句话吧!”我们一时没有找到白纸,就把乒乓球比赛的秩序册封面撕了下来,用它的背面写。

她拿起笔,想了半天,迟迟未动笔。我不去催她,让她去想。她如今握着的不是熟悉的球拍,而是一支笔。如果说以往乒乓球拍曾为向体育的天空倾诉感情;那么,如今,笔同球拍一样,也是她倾诉这种感情的一种方式。

忽然,她抬起头问我:“用英文写?还是用中文写?”

我说:“随你的便!”

她写了,用的是朝文。她的字母定的十分秀气,也十分规矩,像个中学生写的作业。

我把她的题辞带回北京,送给中国喜爱玄静和的朋友们,她是这样写的:非常感谢中国朋友喜爱我!

玄静和 94.10.8广岛

她分别用朝文和中文写下自己的名字。她说得很实在,她很直爽,从这句简单的题辞也可以看出,她就是这样一个人。这样朴实的人,是值得人们喜爱的!

临走时,我忽然想应该送她一件小礼物。翻遍提包,找到一个中国麦秸编织的画,一个小小的圣诞老人,便又走回去送给了她。她打开麦秸画,十分高兴。我离开她走了老远,回头看她还在兴味盎然地看着画。但愿这个小小的玫秸圣诞老人带给她好运气!

1995年2月24日于北京。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