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说:“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论语·八佾第三》)好似一个人如果不仁就是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一样。然而,所谓的仁义真的是人应备的素质吗?

在儒家伦理中浸染的民间故事里经常会有这样的场面:某人积德行善,却遭逢不幸,而后凭藉着其纯良的德行感动了上苍,于是上苍垂怜,施以恩惠,助其渡过难关,得到圆满的结局;或者某人作恶多端,扬威逞凶,众人束手无策,幸得上天震怒,降灾施罚,替人间除去祸患。从飞霜六月因邹衍、东海曾经孝妇冤这类民间传说,到剧本里还魂牡丹亭的杜丽娘、感天动地的冤窦娥,以至官本《二十四孝》里“天赐孝子郭巨,官不得取,民不得夺”(《郭巨埋儿得黄金》)的桥段,这一切无非只是要人们相信,天地自有公道,而这公道就是人世的道德。

然而,天地真有这么容易被打动吗?李长吉说得好,“天若有情天亦老”(《金铜仙人辞汉歌》),抬头望望,天还是那个天,依旧那么青春,那么任性,想打雷打雷,想下雨下雨。天有天道,地有地道,天地虽有公道,却不可能受人间的小道束缚,只有人去效法天地的份儿。所以道经中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德经·章廿五》)天地袭道而生,故受大道的约束,人因天地而生,须受天地的统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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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天地是如何做的呢?“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道德经·章五》)天地更像是开明过头的甩手掌柜,虽然孕育了万物,却坚决秉持着“儿孙自有儿孙福”的信条:你们过你们的,我们过我们的,两不相干。所以任凭世间万物如何折腾,生也好,死也好,撒娇胡闹也好,天地只是不闻不问。可万物顺着天生的法则自然形成一套秩序,鹰拿燕雀猫捉鼠,虎扑麋鹿兔啃青,不但没有失控,过得还挺好。

人则不然。人们不仅对万物有着细致的区分,还总喜欢把东西攒在自己的手心里,不论是金钱、权力,还是感情、产业,这种确定性给独立于天地之间的人们以安慰。强烈的占有欲望蒙蔽了我们的眼睛,让我们无法进行理性的思考、做出适合的决断,甚至妄图通过频繁的操控让手中的资源更加稳定、牢固、驯服,并彰显自己作为宗主的权力。人人都想控制得更多,冲突一触即发。经历了无数次无序的战乱后,人们逐渐发明了礼义,创造了仁信,以期更有秩序地分配人间的控制权。事情似乎得到了完美的解决。然而不巧的是,我们的占有物并不像小树,一直培土浇水就可以长得很好,它们更像是桩子,越拔越松,越砸越沉,越拉越歪,越推越断,直到不再属于我们。人们用仁义完美分配的不过是子虚乌有的宗主权。

那么,天地为何不仁呢?宇宙之中,四海之内,自有阴阳平衡,而所谓的仁义不过是助其所爱、损其所恶,实质上是对大秩序的破坏。如人见狼逐鹿,恻隐之心动焉,于是护鹿而逐狼,狼非命邪?使狼不得食而死,则鹿大繁,而草木为空,复谁之过?或有看似无害之仁,如贵人而贱物,是以能有情能动者为高、无情不移者为下也,总不离损此而益彼。《易》曰:“无平不陂,无往不复。”(《泰·九三》)无有不损之益,亦无有不益之损,是以天地不仁,顺道而行,由其不仁,故能繁育万物,各得其所。

有道是:顺天者昌,逆天者殃。人们总喜欢一边高谈阔论奉天敬人的准则,一边做着逆天悖地的事情。像前苏联以大众为牺牲的计划经济,最终把国家推下了崩溃的悬崖,而无度追求利润的资本主义,仍在一轮又一轮地重复着经济危机。人施行的所谓仁义,不过是“代大匠斫,夫代大匠斫者,希有不伤其手矣!”(《道德经·章七十四》)利欲熏心,使人虽受其戮,却仍甘之如饴。

俗话说:人分三六九等,木分桦李梓檀。这是不错的。总有些聪明人,能够先知先觉,认清这个道理,并仿效那个最为简单有效的方法。与其劳而无功,不如坐享其成。比如圣人:“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道德经·章五》)以无所分别的心对待天地间的万事万物,以毋予毋求的态度处理一身与外界的关系,看似平淡无味,其中自有喜乐。以前常讲的垂拱而治便是此理,但是占着当权的位子,欲望总是更多的。普通人倒是有一些,比如看似蠢笨的傻人,总会有些傻福气。至若余下的,不论为名、为利、为生、为死,看来虽有不同,本来并无二致,总归在劳碌之中。

那么,想做到为什么这么难呢?这其中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我们的对外界的不信任、对未知的恐惧,以致心生偏执、贪爱,无法打开自己的心胸,与自然融为一体,而周围人因恐惧而寻求凭藉的心理更加重了我们的猜疑,所以即便相信这样做会有好处,但也不敢轻易放手——放下就再也抓不回来了。所以我们只能随波逐流,劳劳碌碌,用仁义标榜,以所谓的“道德”自律,过着狗的日子,梦着猪的生活,享受着红尘的五味杂陈,却始终与垂拱而安的清福无份。

道理总是说起来容易,除非天资奇高,否则想要真正理解,还须以绝大的勇气去尝试,以绝大的恒心去坚持。“大道甚夷,而民好径”(《道德经·章五十三》),去伪存真,唯待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