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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李宝英是负责我单位片区的某东快递员。第一次见她，过程很不愉快。
我有个快递到了。快递员打电话给我，我说地方不对，你搞错了。
对方说，怎么可能呢，我从来没出过错，你不是叫某某某吗，手机号是多少多少，你看哪里有错嘛。
我当时在忙着做一个数据表，快下班了，如果做不完势必得加班。于是，我不再废话，打开某宝把下单链接截图，用彩信扔给她。
一分钟后，微信响了，我瞄一眼发现是一个陌生昵称，本来就满心烦躁，索性将手机倒扣在桌上不予理会。
没想到，电话紧接着炸响，我继续忙手头的事装作听不见，对方居然不屈不挠。组长过来敲桌子示意我赶紧接，别影响别人。
还是那个快递员。她急火火的说，加我微信，让你看看到底是谁错。
这口气拽得可以，哪里有半点服务行业该有的素养。我戳一下“接受”，几乎是下一秒，咻过来一张图，我点开看是快递员发来的包裹单照片。
人家确实没错。我想起来，可能下单时更改过地址，商家没搞好环节惹出的祸。我回电话过去，可能是商家的问题。那个，你把快递送到东城小区吧。
不好意思，那不是我负责的片区。
我：……
沉默两秒，我妥协说，那你等我半小时，我下班找你拿。
那个女性快递员犹豫片刻后说，不行，我要下班，我还有事。
我忿忿答，行，你牛叉。包裹不要了！送你了！不谢！再见！
我手机摔桌上的声音惊起组长，若不是他在对面，一句国骂肯定招呼上那二货玩意，什么素质啊，不知道的哪想到这是快递员，明明是位姑奶奶。
本就郁闷的心情，被这个微信名叫“李宝英”的快递员搞得更加灰败。
02
晚上披星戴月回到家，洗漱后倚在床头刷手机，意外看见那个李宝英更新了朋友圈。
也许出于某种不可言说的好奇，我放大她发的图：九宫格。第一张，桌上两碗饭一盘炒青菜。下面几张都是家庭内景，乱糟糟的。最后一张，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娃躺在破沙发上睡着了。配文：一个人带娃，娃也跟着受罪。
我突然有点不安，因为自己下午发的那通火。
第二天早晨，李宝英的电话又来了，她说她在我住的东城小区门口呢，让我去拿包裹。
我下意识问，你不是不负责这片地方吗？她在电话里笑，送孩子回来顺了一下路，别废话了赶紧的吧。
不知为什么，这个李宝英讲话听起来还是有点粗鲁，但这次，我没产生半点反感。
李宝英跟我解释说，那天她要赶一个兼职，时间太紧，否则一定会返回去帮我送到公司。
从那以后，我和李宝英又接触过几次。知道她刚做快递员半年，没学历，也没什么技能，只好靠送快递养活孩子。
有时候看她不忙，我会跟她聊聊天，交流一下孩子的事情。我夸赞她家小孩好乖巧，这么小就会给妈妈做饭。她愣了一下，笑出声来，我娃确实懂事，就是跟着我这个妈，过不得好日子。
我问她，孩子呢？她一下红了眼圈。我连忙说，对不起啊，我不该问你的私事。她一下又像晴了天，朗声说，那死鬼撇下我们娘俩走了。
李宝英挺让人同情的。我回家收拾了几件儿子的衣服，大多是没拆吊牌的，找机会送给了李宝英的儿子。
李宝英翻看着那些牌子，黯淡的脸上扯出几缕的笑纹。接触多了，她跟我谈得也多一点。
有时她会故意最后一个送我的快递，就为了能有一点时间和我聊一聊。我想，她也是需要倾诉的吧，而我这个不算熟悉的人恰好是她合适的听众。
03
有一段日子，李宝英突然忙起来，她经常在微信上和我交流房子的事情，我问她是不是要买房了？她得意地笑，说看中一套小两居，在孩子小学旁边，生活很方便。
那个地段可是本城最贵的地方，房子虽然破旧点，但也要一大笔钱。
李宝英给我的印象是一个死了男人、没有任何家底、勤扒苦挣的底层劳动妇女形象，一下子掏出那么大一笔钱。说实话我有点吃惊，也觉得她有点神秘，身上肯定发生过什么故事。
果然，不久后我就听到关于李宝英的传说。说来也巧，公司刚来一位新同事，之前似乎认识李宝英，看见她过来送快递跟我聊得火热。等她一走，同事跑过来问我，是不是和李宝英是亲戚，我说就是普通朋友。
她神秘兮兮地说，那个李宝英看着粗枝大叶，实际心眼贼得很。你知道她老公是怎么死的吗？
我摇头。
喝酒喝死的。要说李宝英就是心硬，人一点事没有，还发了一把死人财。
同事的话让我大吃一惊，她看我确实不知情，这才道出细节：李宝英老公参加朋友聚会，据说喝了不少酒，酒局还没散场就出溜到桌子下面，当场不省人事。等送到医院后，人已经没救了。
李宝英硬是拖着不办后事，还找来律师，把当晚在场的朋友全告了，说参加酒局的人都有责任，一个也跑不掉。最后调解，每人掏出十万块。
同事感慨说，八个人呢，就是八十万。那可都是李宝英老公最要好的朋友，其中有几个过得并不好，她硬是情面不讲半点，讹人家十万块。啧啧啧，这种女人，心肠跟石头似的，眼里只有钱。
04
听了这番话，再联想李宝英掏钱买学区房，我突然觉得这个女人不简单。但同事的话还是让我震惊，我觉得李宝英虽然虎一点，人还是朴实善良的，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呢。
我也知道，酒局上有人猝死，有证据表明别人劝酒，可能责任大一点。而没有证据，责任就可大可小了，类似的例子已经不少。不管怎么说，每个人掏出十万赔偿额这么大的，还是少见。
我怀疑同事道听途说。同事急了，说其中一个是她家远房亲戚，十万块钱里还有三万是找她妈妈借的呢。
这由不得我不信了。看来李宝英这个人并没有我想象的单纯，在她大大咧咧的外表下，深藏着复杂的一面。
也许受同事那些话的影响，再见到李宝英我总觉得心里怪怪的，她过来找我讲话，我也很不自然。
慢慢地，她感觉出了我的疏远。有一段时间，她送完快递找我打个招呼就走，不再扯东扯西。
就在她快要恢复成陌生人时，李宝英突然出事了。我是听接替她的快递员说的，有个女人挺着大肚子找去她工作的站点，扯着她大吵大闹。
原来，那个女人的老公也是酒局赔偿者之一，这次出事把老婆准备生孩子的钱全掏了出去。他还没敢告诉老婆。
等女人盘点家里的钱时才发现，钱全都不见了。女人知道真相接受不了，跑来找李宝英闹，说她男人自己喝死怪到别人头上，自己不好过也不让别人过。肯定是平时没做好事，坏心肠才摊上这种事，这就是报应。
李宝英气不过，狠狠地骂了女人一顿。那女的受了刺激竟然早产。李宝英吓个半死，跟着救护车跑去医院，还被随后赶到的家属揍了几拳，脸都肿了，不得已请假在家养伤。
我听了很气愤，不管怎么说他们打女人就是不对，李宝英得告诉他们故意伤害。
那新换的快递员说，唉，李姐就是嘴硬心软，说人家小孩早产，瘦得跟小老鼠似的，她不忍心。
05
李宝英再来送快递是一个月后，我在公司大堂看见她。她犹豫着是不是过来说话，我主动喊她，问她急不急，不急的话请她去旁边的咖啡馆坐一坐。
她忙不迭地说，不急，不急的，这是最后一单。
坐在卡座上，李宝英抿一口咖啡笑说，这玩意死贵，咋还不好喝呢。说完像想起什么，她又慌忙找补说，对不起啊不是说你请的不好喝，是我粗俗人喝不惯。
我笑，跟我就别见外啦。你那伤好利索了？到底怎么回事啊？你就打算这么算了？
李宝英叹口气，低头好久没说话。她忽然端起咖啡，一口气喝光。然后擦擦嘴说，不算了还能怎么办，那家人也不容易。不管你信不信，我当初真不是纯为钱，我就是气不过。
在李宝英的讲述里，我明白了来龙去脉。当时，李宝英老公猝死，她悲痛之下没想很多。后来有个堂哥提醒她，她老公平时身体很好，也不嗜酒，很少喝醉，怎么就突然喝到出人命呢。
做过尸检后，老公身体里酒精含量超高。以李宝英对老公的了解，他很可能是招架不住别人的劝酒，才诱发心梗，导致悲剧发生。
堂哥说，一块喝酒的都有责任，这都有好多先例的。你现在孤儿寡母，该得的赔偿凭什么不要。堂哥还建议找个律师咨询一下。
李宝英说，其实她当时并没想张大口要钱。她知道这种证据很难找，她只是想在合理范围内，获得一点补偿，让她和孩子有个生活的缓冲。
哪知道，她找律师的事传出去，刺激了那几个酒友。当时各种传言满天飞，有人说李宝英想借打官司发大财，肯定狮子大开口的，没有百八十万下不来。
那几个人听了传言吓坏了，都是打工人，谁的钱都是汗珠子摔八瓣来的，一分也不想往外掏。
其中有个鬼心眼多的，想出个损招，对外宣扬李宝英老公是去那种地方玩过后才去赴的宴。他犯病纯粹是干脏事干的。
这还不算，他们居然不知从哪找来个妖精一样的女人，说那女人是干那种职业的，是李宝英老公的相好，当晚就是和她玩的。
06
李宝英当时懵了。
后来，她醒过味来，她老公是什么样的人她最清楚，口袋里从来不装超过一百的钱，眼里心里都是老婆孩子，是花在自己身上一分钱都心疼的人。下班再累也帮老婆干活，给孩子辅导作业，他最大的愿望是早一点买一套小房子，让老婆孩子过的好一点。
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做那种事？李宝英和那女人一照面就明白，那些污言秽语不是真的。
她恨死了。她不是恨那个女人，她也是被人收买。她恨那帮丧良心的臭男人，为了推卸责任，不惜往一个死人身上泼脏水。
这次伤害，促使她下定决心为自己争取利益，不能便宜了那帮狗杂碎。她毅然决然递上诉状。她就是笃定那帮人不敢真上法庭，他们还顾忌脸面，顾忌自己的工作。
李宝英抹了一把脸说，我觉得自己没做错。孩子爸出事可能有喝酒的原因，这我怪不着谁。可他们恶意侮辱一个去世的人，我忍不下这口气。
让他们掏钱都算便宜他们，每个人都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他们还能用钱来换，而我孩子爸却没有任何一点机会了。
说完这些，她站起身说要赶紧回家给孩子做饭，孩子期中考试得了第一名，她答应给他做炸鸡。
我表示羡慕，你有个懂事有出息的好孩子，未来可期啊，多好。她说，虽然我知道你这是安慰话，可我就是爱听，以后见我一次说一次啊。
我俩同时哈哈大笑。李宝英骑上她的小摩托突突突走了。她的影子被夕阳拉长，呈现出一种瑰丽的金色。
07
有一段时间没跟她聊天，有天晚上她在微信上发过来几张图片，上面有布沙发，花窗帘，客厅很小，孩子在小书桌上写作业。家的温馨溢出屏幕，看得我心头酸酸的。
我说恭喜啊，搬新居了，新生活的开始。
李宝英甩过来一张照片，我以为是动画表情。凑近看，是她跨在外卖摩托上，笑得眉眼飞扬。脸色晒成酱红，皱纹随着笑意四下扯动。
这是一张经受风霜的不再年轻的脸，一眼望过去，让人最先看见的却是灿如春花的笑容。
她发来一段语音：今天是我接单最多的一天，五十五单，pk掉八个男人。
她语气里的小嘚瑟，令我失笑。这个女人啊，二乎乎的，又每天劲劲的，迈出的步子都敲打出鼓点。
我觉得，这才是李宝英最自豪的时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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