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源:时代财经 作者:李傲华

电子时钟上红色的数字不断地跳动着。恐惧,在霎那间袭来。

“姐姐,我有点害怕。”薛彤突然转过头来对时代财经小声说道。

2月25日,周五,上午11点左右,中山大学附属第一医院(下称“中山一院”)外科门诊部的候诊大厅里人来人往。22岁的薛彤正在等待生命里的又一场审判,她的爸爸薛海国坐在前面默默地陪伴着她,如同以往的每一次求医一样。

经过20来分钟的面谈后,薛彤终于等来了一个确切的答案。

“这基本上可以确诊为骨溶解症(即Gorham-Stout综合征,GSS)。”沈靖南教授对薛彤和薛海国父女俩说。沈靖南是中山一院骨肿瘤外科主任、著名骨科专家。尽管没有挂到门诊号,沈靖南还是耐心地听取了薛家的疑问并作了详细的解释。在交流过程中,沈靖南不仅给出了治疗方向,还强调,“不用截肢”。

薛彤和薛海国都长舒了一口气。“只要能保住她的腿就行。我现在根本不能去想她的腿,一想心里就很难受。”在面诊后的采访里,这位不善言辞的父亲一度声音哽咽,当场落泪。

这是薛彤第一次看到爸爸哭。她想安慰爸爸,“医生都说了有得治,没事的”,但是她却说不出口。

这一天的到来,薛彤一家足足等了8年。

2014年,正在上初三的薛彤在班级门口被追逐玩闹的同学撞倒,摔伤了右边大腿,造成大腿腿骨骨折。正是这一次意外的摔伤,改变了这个来自河北邯郸的普通女生的人生轨迹。

在发生骨折手术固定约两个月后,薛彤在复查时发现,骨头非但没有愈合,其接口处竟然在变少,并且此后的每次复查结果都显示,腿骨正在一点点“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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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彤分别在2014年7月(左)、2014年12月(右)拍摄的X光片,右图可见骨头已明显“消失”了一块。时代财经/摄

为了确诊,薛彤一家踏上漫漫求医路。过去8年间,他们的足迹遍布北京、上海、河南、山西等地,但几乎所有医生都对这种怪异的病症束手无策。“不知道”“看不了”,是他们听到的最多的答案。

在这期间,薛彤先后接受了两次植骨手术,但植入的骨头无一例外都会被再度“吸收”。目前,她右腿的大腿腿骨近乎完全消失,只剩下一块钢板和几根钢钉,在勉强支撑着她拄着双拐行走,而股骨上端因为过度受力已经严重变形。

面谈结束之后,薛海国和薛彤突然意识到,顾此失彼之间,还有很多问题没有和沈靖南说清楚。为了得到一个更确切的答案,2月25日晚,薛彤挂到了沈靖南2月28日上午的特需门诊号,期待着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本人也可以当人体研究来治疗”

2月23日,广州刚刚经历了一轮大范围的强降温,寒气逼人。下午两点左右,薛彤父女乘坐的航班落地广州。

和周围拉着巨大行李箱的旅客们相比,他们几乎没有行李。多年东奔西跑的求医经验让他们学会了“轻装上阵”。薛海国一手拿着一个小背包,一手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女儿多年来的病历、X光片和CT片等。

薛彤拄着双拐,缓慢地跟在爸爸身后。一趟3小时左右的飞行,让她头晕目眩,刚落地便剧烈呕吐。呕吐过后,是渐渐袭来的腰疼。在没受伤之前,薛彤从来不知道腰疼是什么滋味。她觉得,这是因为多年的卧床,导致了自己身体机能有所退化。

喜欢到处游玩的薛彤已经快5年没有出远门了,这是她和爸爸第一次来到广州这座南方城市。很快,身体上的不适就被兴奋的心情盖过。在去医院的地铁上,周围的一切都让她感到新奇。她观察着这座陌生的城市,试图弄懂3号线复杂的线路。

这可能是薛彤最近几年来对看病表现得最为积极的一次。在来广州之前,她几乎“躺平”了。

2017年6月,薛彤在北京积水潭医院进行了人生中的第二次植骨手术。这次手术从她的胯部和右小腿取出部分骨头,填补到右大腿骨的缺口上,植入骨头长达23厘米。但手术后不久,右大腿骨再次消失。

所有的检查报告都显示,除了有点骨质疏松外,薛彤的身体指标一切正常。主治医生对此无计可施,只能建议薛彤继续做植骨手术,并坦言,要做好术后骨头再次被“吸收”的心理准备。

此后的4年多间,薛彤没有再接受新的植骨手术,也几乎没有再试图到其他医院求医,只是眼睁睁看着X光片上的骨头越来越少。

“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截肢。”她心想。

心底最后的一丝不甘驱使她向外界发出求助。2022年2月7日,薛彤以“亭敬白我”的ID在微博上发布了一条求助帖,“本人也可以当人体研究来治疗”。

在网友的回复中,薛彤第一次知道了“Gorham-Stout综合征(GSS)”。这是一种极为罕见的疾病,又称大块骨溶解症、消失骨病、急性自发性骨吸收、影子骨等,其病理过程是用扩张但非肿瘤的血管组织替换正常骨骼,类似于血管瘤或淋巴管瘤。在病变的早期阶段,骨骼经历再吸收,并被血管性纤维化组织和血管瘤组织取代。一篇名为《Gorham-Stout综合征从诊断到治疗的当前概念:约350例病例的系统叙述性综述》的文献显示,截至2020年,全世界报道的GSS仅约350例。

“可以找中山大学附属第一医院骨肿瘤外科沈靖南教授看看!”网友建议道。

“我要是还能走上4楼,来广州干吗?”

决定来得有些仓促,薛彤并未对广州之行做太多准备,甚至连住宿都没有提前预订。好在中山一院附近从来不缺举着住宿广告牌子拉拢租客的房东,患者和家属想要找到一个落脚点并不难。

从表面上看,薛彤和普通的年轻女孩别无两样,不知情的人会觉得她只是个摔伤了腿的女孩,用不了多久就会痊愈,很快就会回到和同龄朋友们嬉笑玩闹、逛街吃饭的生活当中。此时正拉着她的手,极力推销一个位于楼梯房4楼的单间的房东阿姨也是这么想的。

“这个腿肯定能走,看着没什么大问题,爬上4楼是可以的,你们还是随我去看看吧。”房东阿姨招呼着。

“我要是还能走上4楼,就不会千里迢迢跑到广州来了。”薛彤只能摆摆手拒绝。她不知道该如何跟对方解释,自己看似健康的右腿里面,已经没有大腿骨可以支撑自己行走了。对她来说,走个缓坡都是非常吃力的事情,何况是爬楼梯。

薛彤和爸爸薛海国。时代财经/摄

在近两个小时的时间里,父女俩先后看了10来间民宿,最后折中选择了一个位于2楼的房间。这个房间宽敞明亮,最重要的是配有薛彤需要的马桶,这在医院附近老旧的居民楼里是相对少见的设施。虽然这个房间每天需要花费110元,价格比其他的偏高一点,但薛海国还是希望可以尽量让女儿住得舒适一些。

安顿下来之后,薛彤的心情不错。想当西点师的她偏好甜口,晚上吃饭的地方是一家口味偏甜的粤菜,薛海国吃不习惯,吃了一点就停筷了,只有薛彤问,“剩下的能打包么?”

这间位于2楼的小房间他们只住了一晚。第二天,2月24日一大早,他们就被房东告知,这个房间已经有新的租客预订,他们必须马上搬离。薛海国只得再次寻找新的住处,父女俩搬到了一间位于1楼的房间。

广州的气候尤为潮湿,位于1楼的房间地上永远像刚被湿漉漉的拖把拖过一样,散发着微微的霉味,就连被子也被湿气浸润得冰冷。

但这比起5年前在北京做手术时,要好得太多。那会儿,因为家里负担不起200多元一晚的旅馆,为了省钱,薛彤和爸爸妈妈在积水潭医院附近的广场上,就着从家里带来的垫子和被子,和衣而眠。

与露天的广场相比,这个房间虽然又小又潮湿,但至少有像样的床和洗手间。

“我们对广州之行充满希望”

连续两天的奔波,让薛彤的右腿开始出现明显的浮肿,她不得不频繁地揉捏腿部肌肉。腰部的酸痛感也因为劳累而加剧。但她还没有到可以休息的时候。

沈靖南的面诊约在了2月25日上午,她得抓紧时间,整理好带来广州的病历和片子。病历、检查报告和X光片铺满了床。根据既往的求医经验,她必须从中挑选出最有价值的资料提供给教授,用最短的时间讲述清楚自己的病况。

“最好不要超过5张片子,多了教授肯定没时间看。”薛海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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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彤的病历、检查报告和X光片铺满了床。时代财经/摄

薛彤试图按照时间顺序将X光片进行分类,这个过程尤为艰难。她受伤时年仅15岁,对自己的治疗情况一知半解,甚至连自己的手术年份都会记错。而为了给女儿治病,常年在外打工的薛海国也算不上一个心思细腻的父亲,他记得这些年求医问诊的坎坷和心酸,但关于每次检查的具体时间、地点和结果,也有些模糊不清。

这8年来,几乎是薛彤妈妈在为她整理和打点着这一切。靠着妈妈给片子贴好的时间标签,薛彤父女就着昏暗的灯光,仔细辨认着每张片子的内容。

在这间仅10平方米大的房间里,薛彤在整理病历之余,还要抽出时间和精力接受媒体采访。听闻薛彤到广州求医,不少媒体都来到她租住的房间前守候。2月24日,薛彤先后接受了3家媒体的采访,她和薛海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些年来是如何四处求医,最终又都失望而归的故事。

面对镜头和记者的追问,薛彤感到有些无所适从。她不想在公众面前留下关于这段过往的记录,却又不得不向现实妥协,通过媒体寻求帮助是她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办法。

“生病以后,我本身就不太愿意见人,而且这些都是我不愿意回忆的过去。”薛彤坦言。

薛彤和爸爸不断对媒体强调对这次广州之行充满希望,但此前的经历又让他们自觉做好了面临失望的心理建设。

“先让教授看看,没有结果我们就回去了,当然能治是最好的。”薛海国说。

或许是想到了现在家里欠下的4、50万元的外债,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补充道:“如果能治的话,就看看需要多少费用,尽量想办法去筹到钱,但实在做不到的话,也没办法,只能回去了。”

“现在还不至于走到截肢的地步”

在预约到沈靖南的面诊之后,薛彤的人生似乎又燃起了一丝新的希望。但随着答案即将揭晓,她的内心又开始忐忑不安起来。

“我怕这次也会像以前一样,得到令人失望的答案。”薛彤对时代财经说。

在医院电梯里,薛彤紧紧拽着爸爸的衣角。时代财经/摄

2月25日上午11点多,面诊时间到了。薛彤父女在媒体的簇拥下终于见到了沈靖南。

尽管没有挂到门诊号,沈靖南还是接待了他们。在查看了薛彤带来的资料后,沈靖南表示,可以诊断大块骨溶解症。“这个病在临床还没有一个特别明确的诊断标准,相当于这是一个描述性的诊断,不是一个病因的诊断。在排除了炎症感染、肿瘤、郎罕氏病、骨质疏松、甲旁亢等疾病后,基本上就可以确认了。”

从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沈靖南也无法确定薛彤腿骨发生病变的原因,但他推测,薛彤在骨折受伤后,受损的骨头出现了某种病变,造成了骨质溶解。由于难以确定病变的范围,在此前的植骨手术中,病变没有被彻底清除干净,导致出现了植骨后再度溶解的情况。

“都切了那么多了,要切多少才干净?”薛海国又开始忧虑起来。

根据沈靖南的建议,先采用药物治疗,通过双膦酸盐或者地舒单抗等药物促进骨头生长。

“这个骨头现在就跟烂木头一样,打开以后可能会发现,里面都是软的,没有足够的支撑力。” 沈靖南对薛彤父女解释道,“这些药物有机会帮助恢复骨头的强度,使其硬化,之后再考虑手术的方案。当然药物也可能会无效,不过一切都要等试过才知道。”

薛海国还记得,在北京积水潭医院接受手术时,主治医生曾经提到过一种新技术,可以植入一个支架代替骨头,但当时这种技术还未成熟,医生建议等到技术更为稳定时再考虑手术。但4年多以来,薛海国再也没有听过关于这项技术的最新消息,直到沈靖南提起了一个类似的方案。

根据用药后骨质恢复的情况,首先进行检查,确定骨头病变范围,切除病灶后,可以植入一种钛合金假体,这种假体还可以延长,使患者的双腿恢复同样长短。

由于地舒单抗需要一个星期注射一次,通常用药2个月内可以看到效果,双膦酸盐则需要每月用药一次,为了方便,沈靖南建议薛彤可以先回到邯郸用药。

更重要的是,除了明确的治疗方向以外,沈靖南还十分肯定地表示:“现在还不至于走到截肢的地步。”

尽管面诊时间只有20来分钟,但沈靖南的答复还是让薛彤和薛海国觉得不虚此行。短暂的喜悦过后,新的未知又出现了。薛彤和薛海国很快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他们仍然没有拿到诊断证明。

尽管沈靖南表示“基本可以诊断”,但要开具诊断证明,还要进行各项检查,可能还需要检查结果进行专家会诊。没有书面证明,就意味着无法申请慈善基金会的援助,也无法开通网络众筹,手术费用会成为他们无法解决的难题。

思前想后,薛海国还是决定取消马上回邯郸的计划。他明白,随着家庭经济情况每况愈下,每一次就诊的机会都很难得。在广州拿到一个更确切的结果,是他们眼下最迫切的希望。

2月28日一早,薛彤父女再次到达中山一院,教授沈靖南看了薛彤的病理报告后,确诊为特发性骨溶解症。该病理报告是2017年8月,在北京积水潭医院的病理检查结果,结果显示:(右股骨骨端炎性组织(病灶部分切除))纤维组织瘢痕瘤样增生,散在碎钙化骨,少量淋巴细胞浸润,请结合临床。

薛彤的确诊报告。时代财经/摄

据估算,薛彤后续的手术费用约30万元。但姑娘暂时还没有考虑到这个数字。“太激动了!已经不知道说什么来表达我的心情了!”薛彤向时代财经表示。

这意味着,2月28日,等了足足8年的薛彤终于确诊。而这一天,恰好是世界罕见病日。命运的确定与不确定,现实的残酷与小说般戏剧性的部分交织在一起,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面对未知的无穷恐惧,如今因为这张证明,仿佛变得稀释了一些。黑暗里终于亮起了一簇火苗,朝着那里走过去,就行了。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薛彤、薛海国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