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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邹迪阳

编辑 | 徐 观

值班编辑|莫 奈

排版 | 翁 杰

看完《四海》走出影厅时,脑内空茫一片,旁边的观众骂咧咧道:“我想给导演寄刀片!”

如此愤恨的观感,倒是不难理解,就像挂在豆瓣上的最高赞评论:“大年初一看车祸,晦气。”

《四海》豆瓣热评

要说《四海》硬来合家欢的档期掺一脚是犯了所有悲剧片的“原罪”,这并不太恰当。因为若以同等标准视之,隔壁《长津湖之水门桥》和《狙击手》中搏杀的镜头,岂不来得更直白、火力更猛?

但显然,后二者的口碑远远要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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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档热门新片海报

电影和节日气氛不搭调只是一方面,《四海》更深层的失误,在于宣发物料中着力承载的A线——机车、热血、喜剧、恋爱等卖座商业元素,和强作思考状的B线之间的胡编乱凑,像是在糖水里撒了把味精,使其落得同期口碑吊车尾(5.6分)的下场。

《四海》豆瓣评分

这也衬出影片企图心的混乱,它意欲讨好所有人:韩寒的粉丝,想买票听段评书的老百姓,感时伤怀的青年人……重重迷雾之下,主题变得不知所踪。

看起来,三战春节档、善于揉搓观众穴位的韩寒,就如片子的英文名一般,真的“陷进”了感觉良好的飘飘然中。

(以下内容含剧透,请谨慎食用)

夹生的现实童话

单从剧情跨度上看,《四海》的确体现出了韩寒从影以来最大的野心。

影片呈清晰的两段式结构,囊括了少年成长、机车、爱情、兄弟构陷、高利贷、广漂打工仔等繁多标签,议题丰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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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海》海报

前一小时在汕头南澳岛的部分,基本可算作对《后会无期》中东极岛篇的扩写,交代了人物离乡前的中二年少风华,不过地域性更丰沛。

海上五彩的生蚝养殖场,渔排木屋,沿海公路,风力发电站……这些景片除了将空镜抻长外,分泌出一种小红书滤镜下梦幻唯美的气息,提前将南澳岛保送今年五一假期的“热门打卡点”。

《四海》剧照

人物外形上,刘浩存水嫩的脸蛋和白衬衫+帆布鞋的配搭,看不出半点在岛上端盘子、每天风吹日晒的早熟劲儿。撇开演员木头疙瘩式的表现,这种朴素的直男斩画风倒是承袭了韩寒一贯对“好女孩”的定义。

刘浩存 饰 周欢颂

所幸,男演员们糙得还算到位,尹正贱兮兮地耍帅,沈腾幽默、生活化的诠释都饶有看点。

刘昊然那头黄毛和眼神中跃动的火花,也一改昔日邻家清纯的人设,演出了几分在岔路口兜转的不羁和惶惑。

刘昊然 饰 吴仁耀

问题是,每当他和刘浩存同框,二人念起软绵绵、潮乎乎的台词,我的脚趾便不由缩成一团。

谁能想到2022年了,还有人用街边的点歌机告白,把“竹蜻蜓”当作定情信物,是在演00年代台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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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悬浮于背景板之外的恋爱戏码,占了影片大半篇幅,似乎父子情、兄弟情等都只是一晃而过的点缀。

而每次剧情刚展开,PPT样的配乐蒙太奇和“一段时间后”等粗暴的字幕提示便会登场,将观众裹挟进空洞的煽情素材拼贴中。

此外,和前几部作品类似,韩寒密集植入了大量段子和包袱,用以掩盖叙事控制力上的短板,但其质量却显出高台跳水的影子。

《四海》剧照

不论“无人要”、“无人疼”这样的蹩脚谐音梗,失手烧毁摩托车,还是让黄教主恶搞小李子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的经典手势,都颇有黔驴技穷之感,除了硬挠人胳肢窝,没多少真正的趣味可言。

如果影片停留在风光爱情片的定位上,哪怕格局小了些,技法次了些,至多不过是半失控的状态。

真正使其乱成一锅粥的,是以尹正饰演的欢歌领便当为拐点,陡生的悲戚和苍凉感。

尹正 饰 周欢歌

前半段埋的悬念,在此无预警揭晓:欢歌长期冒用妹妹和朋友的名义借贷,开夜店,组车队。在兄弟的背叛和警方通缉下,阿耀带上欢颂逃往广州,开始了打工还债和拼命在大城市扎根的生活。

在为影片站台的微博中,韩寒写道:“这是一部看着热闹,但挺孤单的电影。”

@韩寒微博截图

他的创作意图很明显:透过身处命运洪流、饱尝世情冷漠和无奈的小人物,洞穿个体面对阶层、物质、眼界等壁垒的进退失据,来拔高影片内在表达的深刻。

同类的对照写法,在国片中并非无先例可循,远的有《致青春》《匆匆那年》等一干刻画成年阵痛的青春类型片,近的则有《雄狮少年》中影射的城乡二元结构。

《雄狮少年》中外出打工的主人公

在对主人公心境变化的铺陈上,它们能迅速切中要害,却难免发挥水准参差,且架不住某种预设、贫瘠的困境想象,以及节奏与内容的割裂。

令人尴尬的是,《四海》非但没化解这一难题,就连套个最简洁的模板都没做到。剧作的第二、三幕想到哪儿写到哪儿,根本无视逻辑衔接的合理性。

《四海》剧照

从男女主在禁摩的广州市中心飙到小蛮腰底下,紧接着就登上了门票并不算便宜的塔顶,到阿耀在南湖游乐场“偶遇”从事特技行业的梓良哥,再到最后的替身演出和飞车跨越珠江秀,失真的细节渐次增多,影片像是被卷入到叙事传送带的齿轮,写实感几近蒸发。

《四海》剧照

欢颂出车祸时,剧情的狗血级数到达了巅峰。前途黯淡的阿耀重返故乡,如周董歌中唱到,“纪念我死去的爱情”。看到他脑补和恋人抓螃蟹的画面,我瞬间穿越回了《送你一朵小红花》,然而深沉如斯的结局,并不能将涣散的情感线头归置于一处。

既圈囿在自我的小天地,又难舍对“出走”的偏执,在这样激烈的左右手互博中,《四海》终成了时代巨缝里的幻影和泡沫。

旧世界遗民

“一个导演一生只拍一部电影。”

法国导演让•雷诺阿这句著名的论断,常被人们用来为执于自我书写的创作者辩护。

然而公允地说,真正有技巧的导演,再怎么倒腾核心的风格元素,也能在固定中心语之外,为故事添设多维度的表达。同样的食材稍经加工,立马能烹制出不一样的口味。否则,便会落入画地为牢的窘境。

韩寒(右)在片场指导

回溯韩寒以往的作品序列,虽有台本抖机灵、大咖串场、金曲联欢等套路化的印记,和肉眼可见的模仿,但并不乏细节上的变奏。

从处女作的仿公路片视角,《乘风破浪》中进一步商业化的转型尝试,到黑色喜剧包装的《飞驰人生》,一方面完善了受众对其个人厂牌的印象,同时也在逐步开拓新的自反边界。

而《四海》呢?

更像是前几部杂糅而成的产物,一会儿让主人公和着万青的歌声,在路上浪掷虚无,一会儿忙着跟父辈和解,一会儿又挥洒起浪漫张扬的飞车梦……更别提那些突兀的彩蛋,譬如欢颂面馆里问阿耀“喜欢和爱有什么区别”,显然在call back《后会无期》中袁泉的经典台词。高潮的特技表演则照搬《飞驰人生》,只是对后者的开放式结局进行了改写。

吴仁耀、吴仁腾父子拥抱

还未打磨好用影像说话的功夫,就忙不迭地致敬自我,这对一个跨界型导演而言算不上什么好事。

尤其淡出文坛和批评界多年的韩寒,早就敛藏起了机敏的触角,如今现身公众视野的他,更像个标准的中年商人:拍片,跑步,接代言。

这种高度自律跟做减法的生活,固然是有益身心调节的,却也让讲述者被粘滞的怀旧情绪和僵化思维所挟持,拉开了其与当下逾2亿小镇青年之间的鸿沟。

《四海》杀青,韩寒手写信感谢剧组同仁

打个形象点的比方,《四海》的剧本像是从早年《萌芽》《花火》等“新概念文集”上扒下来的,照此前提来看,所有让人满头问号的设定都有了解释。

拿帮派斗车来说,许多人看后会联想到《头文字D》或《速度与激情》,然而同题材要么拥有丰满的人物塑造弧线,要么有更贴合的外部背景做支撑,将飞车赌局安排在一个重点开发景区内的做法,纯属想当然。

再比如男女主去开房,不仅搞不懂“含早”的意思,还因为不会刷卡进房间,在走廊里干坐几个钟头到天亮。

再怎么信息闭塞,好歹也是20出头、每天刷抖音的年轻人,咋跟贸然离家出走的小学生没什么区别?

别问,问就是为了让阿耀说出那句隔夜馊鸡汤:“希望你以后住的每个酒店都含早。”以及将欢颂对理想房间的描述和屋内陈设并置,隐喻梦想和现实仅有“一门之隔”。

《四海》剧照

这种硬拗文艺腔和耍小聪明的肤浅上下文,在片中俯拾皆是,其功效无非是方便官方炒热度、发起互动话题“你看懂《四海》里的xx个细节了吗”、“看完《四海》后劲好大”。

拜托,这是拍电影,不是在设计阅读理解。

身为导演的韩寒,总是空有些还不错的点子,却完全没有将其影像化的能力,于是能留下来供人砸摸的只剩下罐装金句和半吊子视听语言,尤以泛滥的航拍、空镜为代表。

若拿同一套把戏去忽悠心理年龄停在某个阶段的人,或许还能赚波好感度,但面对鉴赏力日臻进化的广大受众群,“见光死”是注定的。

韩寒在意发酵的争议吗?或许会,或许不尽然。他像是闲来拉着一票人,借少年阿耀的名义,给自传又加了些纸页,来抒发对汉堡塞项链的中意,和对引擎躁动声的缅怀。

那个曾经想和世界谈谈的人,现在更想和自己谈谈。

但他似乎没领会到,成长,更多是种无意识的骨骼拔节,而非强戏剧性时刻堆加的结果;是多年后忆起曾经的单纯莽撞,还能嘴角浮上一抹笑,而非像打肿脸充胖子的showta哥或《后会无期》里的钟汉良,摆出训导主任的姿态,来对冲内心的慌乱和矛盾。

如果要在《四海》中拎出一个最有价值的镜头,想必是阿耀飞跨珠江时突转的风向。

银幕外,这像是个无心插柳的隐喻:成名于前互联网时代的写手,今朝再难挣脱安逸的束缚,只能来回反刍陈年的热血和心志,同时振臂吆喝,让路人们都来碰杯,饮下香浓的烈酒。

然而真诚和自恋式的感动,说穿了,仅有咫尺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