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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不同场合说过很多次,一个孩子的父母,即是他的命运。

而命运的核心,是孩子的母亲。

我是那种有好命的孩子,成为他们的孩子。

本文字数:约

5200字

阅读时间:

20分钟

1

我父亲也是个好命的孩子。

把一个村儿翻过来,地灵人杰,钟于他一身。

他好看,从小就浓眉大眼,直鼻口平,颐正颌方。又聪敏向学。

他得到的爱很多,因为我奶奶44岁才生他。前面4个姐姐。而人生路上,几乎天然得到每一个师长的喜欢与提携。也得到大多数女同学的喜爱,但男生也不因此讨厌他。

搁在今天,他可能是那种特别有观众缘的明星。

好看,顺眼,又一脸方正的和善。

一看就是演李向阳的脸。

我爸爸和我奶奶

我没见过我奶奶。

我父亲读完大学,留校多年,再从北京回到地方,回去地方第一年,我奶奶就去世了。

很健康的一人,农忙季节,吃了不洁净的食物,明明是急性肠炎,村里的赤脚医生说是疟疾,给吃奎宁,晚间还能说能走,就是腹泻。吃了药以后,当夜就走了。

我父亲那时候还没结婚,在镇上中学任教。半夜,村里来的人,撑着伞,砰砰砰敲开他宿舍的门,告诉他:你妈不行了。(其实已经咽气了)

村上人撑船来的,宿舍后就是码头。

他全身湿透地坐在船上,篙子落水哗啦里,驶向几十里外的村落。而所谓村落,是里下河中因长江泥沙冲积,形成的一垛垛田。

几十代前,我的某个祖先避难来此,堆出第一方泥屋。整个村落,几乎都姓陈。

我多次和我父亲谈起过对他而言,人生最艰难的那个夜晚,夏季暴雨如注,他孤身一人,在湖泊里的一艘小船上,如何去面对母亲的猝死?

岁月冲淡了一切。

他谈起这段往事,除了淡淡的遗憾,并没有更多情感的波澜。象一颗麦子,站在所有的麦子里,接受晨雾,雨水,烈日,也接受坠落。

他偶尔会说:我妈没过上一天我的好日子。

我爷爷去世更早。

但他们基因里和家族传承的厚道,似乎透过我父亲一直在影响我的人格。

我姑妈跟我回忆,奶奶极其厚道,爷爷也是,一辈子与人与世不争,家里有一个榨油作坊,夫妻两人为省畜力,自己轮流上榨。

每每听姑妈描述,我就想起两只沉默的毛驴,抿着嘴,偶尔抖活一下漂亮的睫毛。但知下苦力做活,总是温厚地笑。

别人爱去她家借米借油,又或一些公共活动祭祀都放在她家(解放前我曾祖是族长,解放后没有祠堂了),令她费时费力费料,她都抿着厚厚的嘴唇憨笑(我姑妈有同样的厚唇)了之。

我父亲也就是这样的好脾性。他是那个年代里罕有的从不家暴的男人,工资全交。家务也得做。

实际上,他一辈子都听命于我母亲,即使事业上他远比我母亲成功。

他倒是揍过我几次,但从小到大的几次,数得过来。

大家都知道他非常宠爱女儿(或者说,一直拖着一个女儿上班,他们俩人工作不在一个地方,我后来跟着我爸爸住单位宿舍)。

我很小的时候,就被他带着吃席。孩子看了,饭也吃了、我吃饱了就听大人谈话,然后自己那本书在附近坐着看。

所以我从小留下的印象里,没有“爸爸去哪了”的问题。

我天然认为,爸爸就是要带着孩子在工作应酬吃饭喝酒的。

2

后来我父母工作调动到了一起。不再分居。

我妈妈经常说:“你就认你爸爸,眼里都没有妈。”

虽然我也很爱我妈,但童年最重要的时光和谁一起度过的,给一个孩子和一个养育者之间留下不可替代的链接。

这样的爱和链接,没有任何其它力量可以覆盖。

我父亲对我的重视,在我身上花的时间,涂抹了我人生的底色,非常温暖,也非常强大。

这是一个父亲可以给孩子的最好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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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

我父亲是家里唯一的儿子。他有四个姐姐。但父亲是他那个年龄的男人里少有的不重男轻女的男性。

在我和我哥哥之间,他明显偏爱我。物质分配一碗水端平。

我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

70年前,怎么会有不重男轻女的人呢?

研究家族史很多年,我父亲家以温厚纯良而在当地著名,奶奶厚道,乐呵,喜欢帮助人。

再上一辈是族长。

家谱及祠堂遗物(解放后祠堂没了)等都在他家保存,每年节日祭祀就在他家举行,为此,奶奶家要付出较多的时间和物资,备水、备口吃食、烟、茶等。家境贫寒,她也心甘情愿。

这样的一个人,性情温和,对女儿儿子都温和。真实的象一个原生的动物。

四女,一子,除了女儿没读书,(我最小的姑姑已经近80)子女待遇一致,都下田劳动。、

农忙时我父亲需要从学校回来一起收稻,割麦子。

他作为父亲之外的唯一男劳力,据说身体强壮,很能扛活。直到他考上大学离开家。

父亲经常津津有味和我回忆他在田间地头干活,以及和小姐姐一起玩,一起摸鱼,一起水田里插秧,以及农活很苦,姐姐总体恤他是读书人,总想让他少干活。

他的大姐姐和他年纪差距大,很早就出嫁了。故此感情不深。

但他和小姐姐感情是真好啊。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小姑姑都已经年迈,她子女都老了,她根本不需要钱了,我爸爸只要回乡,必然塞一叠钱给她揣起来。

几十年如一日。

某种意义上,我觉得,父亲的不重男轻女,是因为他的母亲和姐姐,唤起他对人世间最柔和的感情——对女性的怜恤、信任、崇拜,以至于他一直觉得:“女孩儿挺好的,女孩儿怎么了?”

真实的情感链接胜过所有的教条束缚。

我祖父母辈是普通的农人,但朴素而平等真实的亲子关系,塑造了来自我父和我姑身上的真实的情感链接,也自然而然地塑造了我父亲的平实人格和丰沛情感。

3

我母亲则是乡村的异类。

那时候并没有很多女孩子能读书。她是十里八乡的第一个女大学生,还是考取军校的。

她的异类来自她的母亲。

我姥姥也是异类。

我姥姥抱着我哥哥

她是我曾外祖最小的女儿(老来得的一个),身体孱弱但聪明绝顶。

小时候得过天花,但并不严重,白皙皮肤上略略有些浅浅麻子,反而显得娇俏。

所以我曾外祖从小带着她吃席议事,须臾不离。

他是乡绅,声望颇高,且能言善辩,十里八乡的民间纠纷,都是请他出面调解做决断。而我姥姥从小就很早他各种吃席讲数,见解完全不同于一般家庭妇女。

同样,这也使得她的一生,很难见容于乡村生活。

乡人们并不喜欢这个伶牙俐齿、钢牙铁口的女人。

我姥姥大概是从她父亲那得到足够的爱和能量,虽然后来婚姻不幸(男人婚后沉迷赌博),其过程类似《活着》。依然非常顽强。

我姥姥从富家女变成了一个人拉扯7个孩子(2个夭折)的农妇。全靠她的刻苦耐劳聪明大胆,家庭才能维持,让孩子读书,我母亲甚至读到大学(唯一读到大学的孩子)。

我妈妈读书特别不容易。

我爸爸可以读书是理所应当的,他聪明上进,家中独子,父母鞠躬尽瘁供养他读书,倘不如此,会遭乡邻鄙视。

但身为女儿就不同了,尤其是穷人家的女儿。

我外公嗜赌,家里长期入不敷出。

我外公是一个普通意义上的滥好人。

我爸爸说其实我外公待孩子甚是和善。

人也不犯嫌,属于老实厚道之人。只一辈子栽在赌博恶习上。

我父亲年轻时在一所学校任教,外公乘小帮船上得镇来,扛着几十把笤帚。径自去学校寻摸。

我父亲便要招呼他吃饭,他也实在,说不消得不消得,你忙。你把角把钱我,我自家去吃一碗馄饨两个烧饼就好。

其时馄饨1角一碗,烧饼也就是五分或一角钱。

父亲就自中山装的上兜里掏摸出一叠钱。

每每捡一张一元的给他。嘱他吃点好的,肴肉干丝来一碟子。若钱不多,留给五角。

五角他已经很满足了。

高高兴兴拿着钱自上街去吃午饭。

倘看到我,就牵着一起上街。

他会在街边驻足,或游走在小巷,推销他编制的苕帚。

他手艺精湛,伐出的苕帚细密整齐结实,5分还是一毛一把,几十根,一天都能卖完。

我不记得和他一起吃酥香的烧饼,但记得一个印象,极高大的一个男人拉着我,他头上有一顶绒线帽,赭色的。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走着,我四下张望着,他不时弯腰驼背地,问我想吃什么。

不过,倘剩下块儿八毛,也不得过夜。

他是个极其老好人的人。村庄里的赖汉都知道他,女婿有钱,待他一回村,就知道他必有剩钱,围上去逗他耍牌,不到天亮,那钱就归了别人了。

连着刚刚卖掉的笤帚钱。

而我外婆一发现他去了镇上,又管女婿要钱了,必然愤怒,指他大骂。恨他没出息。不帮补孩子还要去要钱。要钱了又不能回家使用。全姓了“宋(送)”。

外公输钱懊恼,并无歉意,便对外婆动手。

外婆站起来都不到他胸口,就如稻草人一样在地上四下摔得稀烂。

4

而对外人,他从来笑脸相迎,十分谦和。

我爸爸至今都说,他这个人并不讨嫌。

他死前很多年,外婆已经和他分居。

他在一个寒冷的冬夜,在小屋里死去。没留下任何遗产。

留给后代的大约只有基因上的几个优点,皮肤白、高鼻深目、身材高大。

有这样一个父亲,家庭自然十分拮据。

家里连隔夜饭都剩不下,还要供养一个中学生,那是奢望。

母亲说,每个月需交1块5毛钱的菜金。粮食是从家里背过去的,交在灶上。但还需要菜金,那是现钱。

我外婆一个农村妇女,哪有钱给她?父亲又不拿钱回来。

月月如此,月月开头为了交这点子钱,都要哭出一缸子眼泪。

母亲还特别聪慧懂事,成绩上数,知道家里没得吃,周末回家之前,就自己饿着肚子,省下两顿饭,装在一个瓦罐里,步行走十多里路,过河涉水的,提回家去。

一家子人都等着这半罐子的米饭,再加点菜,煮一锅子粥吃吃。

幼年童年的苦难,让我母亲特别务实,也特别自强。

我在一篇广为传播的《我的暴龙妈妈》里写过,我妈妈至为勤俭,亦颇能创收。(小编注,请没看过的朋友移步:非历寒极不知春——写给亲爱的暴龙妈妈)

她从部队回到地方,住在小镇上的一个狭小不过的院子里。

硬是种花、栽树,还养了几十只鸡。

那些鸡很了得。虽然把院子弄得臭哄哄的,但是,一天一个蛋,毫不含糊。

旺季的时候,我记得我从鸡舍里捡出来二三十个蛋,是常事。

我妈妈很重视这不易的蛋白质来源,有贵客可杀鸡为羹,也能时不时宰一两只不下蛋的,给孩子们改善伙食。

为了养好这些鸡,我和哥哥时常去河堤上剪草回来,放学时经过渔市,捡拾地上没人要的蚌壳,回家用小铁锤砸碎了,掺在鸡饲料里,给鸡补钙。

从小到大,每天早上起来吃两鸡蛋,是我们的日常。

我在同龄人中,罕有的长得结实高大。

她亦非常巧手,一家人的衣服都是她裁剪缝纫,毛衣毛裤,从里到外编织出来。

周末了,将攒下来的鸡蛋,拎到镇上去卖掉。

鸡蛋攒得实在是太快了,一周积累下来就有百来只。

那几十只鸡,实在是抵得上一个工人的工资。

念完大学、当过连队指导员有体面工作,妈妈很坦然地蹲在地上,叫卖着鸡蛋。

那时候我还小,倒觉得羞耻,偷偷摸摸滴蹲得离她远一点儿。

但是那段记忆至今仍然在滋养我:一个人堂堂正正地劳动挣钱,不管做什么,都无需羞耻。

有这一条,在哪都能活下去。

——成为一个务实的理想主义者。

就算是心存星空,也不妨碍蹲在路边卖鸡蛋。

5

她们的经历让我明白两件事:

第一,妇女一旦接受教育,聪明智慧释放出来,是非常厉害的。女性必须有教育机会。(我姥姥如果能受系统教育,那真的了不得)而且这个是从我姥姥、妈妈都养成的家训:【孩子必须读书,尤其是女孩子,读书受教育神圣不可侵犯,读书受教育比天还大。】

读书是穷人家孩子唯一的也是永恒的进阶。

我姥姥有个名句:养伢不读书,赛如养一群猪。

第二,父亲是家族的墙,母亲是顶梁柱,父亲无能,让家族墙倒了,母亲这梁撑住了,如果强大,这家族或有翻盘可能。而一个母亲如果也一样愚蠢无能,那就梁也倒了。墙倒梁塌,覆巢之下,没有完卵,这家子的后代,基本上几代翻不过身,会落入最底层。

六十二年前,我父亲和我母亲在初中学校里,第一次相遇。

那年,他们都是十四岁。

十四年后,他们结婚了。

纯然是因为爱情。

我母亲算是下嫁。

因为,她那时候作为一位女大学生,又是部队军官,有无限可能,有很多机会上嫁。

并不一定需要嫁给我父亲这么一个没根没底儿的书生。

他们俩真的是从一无所有、白手起家开始。

我见过我爷爷奶奶遗留的那间旧屋,现在是给我小姑妈居住了。

而这六十多年,他们自己的成长史,就是这个社会的变迁和成长史。

两个孩子,一儿一女都养大了,算是事业有成吧。

自己安居在一所宁静明净的小楼里,有一方小小的院子。

我父亲每每都说:

“当年,我从家乡拿着一张录取通知书,北上求学时,只有一条厚棉被。足足絮了十来斤的棉花——我姐说,北方冷啊,絮厚点。絮厚点。

我人生的一切,都是从那开始的。所以今天非常非常满足了。”

我母亲则说:

“从考上军校,走进了兵站,接兵的,接到了我,里里外外都发了制服,旧衣服都给了我妈带回去了,那一天,是我人生崭新的开始。”

我妈妈考上军校前和考上军校后

6

一晃,他们结婚都五十年了。

五十年来,他们一直都很努力地在工作,生活和照料子女。

尽心尽意地,对待每一个人。

我年纪越大,越觉得我父母以前的“顽固迂腐”,是一种洞察世事的生活智慧。

一种农耕世家的厚道淳朴与现代文明的沉淀交汇。

“好天需得防阴天”

“辛苦钱万万年”

“钱是好东西,个个都欢喜,但不属于你的钱,万万不能拿,拿了你不得过身的。”

“人既要权变,也要有底线。”

“能帮人处则帮人,绝不害人。”

“看别人落在井里,你不必跳下去救,但总要抛根绳子把他。”

“一个狗子猫子,也头顶三分口粮,有它自己的命,你不喂它可以,但不要害它。”

“有的把别人,都是你的福分。”

“永远不要手心向上问人要,可怜啊!”

“要与人为善,轻易都不要与人为敌,吃亏了就退一步海阔天空,但是如果有人与你为敌,把你逼到墙角了,就跟他/她干到底!”

爸爸妈妈,金婚快乐。

期待你们的钻石婚庆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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