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魏英杰

新的一年,下笔踌躇。

不是矫情,也不是无话可说,而是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我倒是很想谈谈某地的事情。但当我打上那两个字,我就感觉这篇文章已经进入待审序列。不光是系统可能这么做,我内心里也会自发启动审核机制,字字斟酌。

照理说,一件事情引起关注,大家的重点应该放在如何表达自己的看法,七嘴八舌没关系,所有的观点呈现出来,形成一个思想的市场,那么道理也就会越发清晰明白。

但对很多码字的人来讲,更多考虑的可能不是观点本身,也不是知识输出本身,而是怎么样才能安全地把话说出来。

实际上,我应该把“安全地”这三个字替换成“更好地”,这样才算真的“安全”。

前两天,网上流传一个张文宏医生的视频,他重复地说“我只能讲到这里了”,欲言又止,也就是这个“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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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近20年,我从事的是一份叫作媒体人的职业,当过记者、编辑、评论员。这份职业又被称为文字工作者。

刚入行的时候,我觉得这个职业门槛很高,有很多专业化的要求。从标点符号到遣词造句,都有非常严格的要求。

但是,干了这么多年,到职业生涯后期,我越来越觉得,自己这么多年学到的用到的其实都是无用的知识。

当写一篇文章,至少70%的精力是用来琢磨如何让文章符合“版面要求”,比如哪一个词不能用,哪一句话可能要换一种方式表达,或者哪一段话、哪一个例子要拿掉,文字和作品带给你的愉悦感只能是成反比。

经过长期训练,这种所谓专业能力越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也就越发意味着自我审查越严格,越是形成一种自觉,也就越发意味着一种自我规训。

我曾经编过一个稿子,里面有一个词比较敏感,犹豫半天,我保留了意思,删掉了这个词。后来,这篇文章还真的引起一场轩然大波。但是,网上发的是作者的原文,加上报纸的“阉割版”。这样一来,就好像报纸发的是作者的原文,因此报社也成为众矢之的。

如果作者原文没有出现在网上,这篇文章的纸媒版本应该不会引起多大争议。但不得不承认,原文才更加接近作者的本意。我费劲心思编辑的“阉割版”,说到底并不是为了提升作者的思想力度,而是为了让作者的文章能够见诸公开出版物。

可这样做又有多大意义?

如果说是为了公开表达,作者哪怕是发在微信公号,或者发在朋友圈、社交媒体,其实已经实现了这个目的。发在公开出版物,并不见得比发在这些自媒体或社交媒体上影响更大。而从作品本身来讲,合乎作者本意的表达,自然比经过删改阉割的文字更有价值,或者说更接近公共表达的自然状态。

作为编辑,当然还有其他一些专业技能也挺重要,但上面讲的这一部分,不仅耗费一个人大量精力,也让人觉得这个活儿十分无趣。这是我离开纸媒的一个重要原因。

正如我经常打趣的,我们从事的是一份传统的工作,我们所拥有的这些传统的技艺,在新媒体时代,显得是多么无聊和可笑。

很快我又发现,这么想未免过于天真了。

我过去学到的那些技能,在新媒体时代,在当下,依然很重要。那些轻视和嘲笑这种技能的人,以及那些不重视“遣词造句”的文章,不是连文章带号都没了,就在游走在随时“被外星人劫持”的边缘。

这几天,许多相关文章都是看一遍,再看,就没了。

这确实挺让人难受的。写一篇文章要花不少时间,熬几个通宵都是常有的事情,咔嚓一声说没就没了,太影响心情了。文章没了,或者关“小黑屋”,可能还不是最糟糕的结果。有些作者,好不容易攒了一些粉丝,如果连号一起消失,这意味着前功尽弃,白忙乎了。这对作者实在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我就看过不少人,写着写着号没了,写着写着就不想写、不敢写了。有一个很多人熟悉的作者,把家里人、身边人和朋友的身份证借了个遍,几乎是发一篇文章少一个号,最终他还是扛不住这么个写法,几乎不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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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正常人都有基本的生存需求,以及作为人的欲望,比如赚钱养家,结婚生子,朋友交际。如果为了公共表达而要牺牲太多,甚至还要被人追着屁股骂,恐怕没几个人能熬得住。

那些还在关注公共领域发生的事情,而且愿意进行公共发言的人,很多都是值得尊敬的人。因为人到这份上,有时候不免会想,管他娘的,老子不说了。

如果每个人都选择少说或者干脆不说,这其实对一个社会来讲,应该不是什么好事情。

不过,我必须马上接一句。这种情况并不会出现。或者说,不会比我们所想象的严重。

一方面,很多人可能高估了自己所看到的问题的表象。

我们每个人其实都是处在“信息茧房”之中。无论他是自觉的或者不自觉的,客观上就是会形成这种效果。因为,每个人所能接触到的信息都是有限的,而且往往是在一个狭小的圈层里。

表面上看,只要愿意,每个人都可以接触到无穷尽的知识和信息,而实际上,哪怕你一天24小时不间断地看新闻和消息,你所能看到的也只是信息世界的沧海一粟。一个人的精力和注意力,决定了他所能获取消息的容量。

所以,别以为自己所看到几个号消失了,就认为这个号的文字或者类似的信息就彻底不见了。也许在另外的圈层,另一个人的朋友圈,或者其他什么途径,还有有人能够获取同样的信息。

另一方面,我们不能低估了一个人的表达欲望。

对于我们这些以评论为职业的人,在一些事情上不能畅快表达,骨鲠在喉,确实很难受,但说到底,多写一篇文章少写一篇文章,其实也没什么大影响。可能稿费或打赏少了,或者失去创作一篇10万+的机会,但这又算得上什么事呢。

而对那些有亲身经历和感受的人,遇到不平事,又有发言的平台和渠道,他/她是忍不住要说的。虽然他/她可能是一个快递员,也可能是一名医生,一位职业女性,但在这时候,他/她却又是一个创作者,一个正在进行公共表达的人。

在新媒体时代,人人都是自己的代言人。当一个人想表达的时候,他既不需要投稿,也不需要报道,他只要在社交媒体、公共空间把自己的经历和感想写下来。

所以,我们看到,很多新闻并不是由媒体报道发酵的,而是从社交网络曝光的。过去一年,我们吃的各种娱乐大瓜,几乎都是从社交平台传播开来的。而在一地发生疫情后,关于当地的一手消息,各种问题,也是通过网络传播进而引起人们关注。

在人人都拥有麦克风的社会背景下,想要完全杜绝一个消息的传播,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只要这个消息被传播出来,它在网上就一定会以某种形式存在。除非自己假装没看到,否则它是不可能“消失”的。

话说到这,我觉得也只能“说到这”了。

拉里拉杂写这么多,是因为1月9日是一个并非众所周知而又具有特别意义的日子。

15年前的这一天,那个叫作史蒂夫·乔布斯的男人,穿着牛仔裤和黑色长袖T恤,在旧金山莫斯康展览中心,宣布了iPhone正式问世。虽然当时很多人认为iPhone是苹果公司一款畅销产品ipod的电话版,但是乔布斯仍然十分自信地表示,苹果这是在“重新发明手机”。

但是,哪怕乔布斯在当天发布会上吹了多大的牛,在今天看来,仍然是低估了iPhone作为新一代智能手机的划时代意义。

15年的时间过去了,这个牛逼的男人也已经离开这个世界10年了,事实却是越来越清晰地表明:iPhone的问世,不只是重新发明手机,而是深刻地改变了这个世界。

记得iPhone刚推出时,并不包括中国内地市场,很多人买的是美版或港版手机,刷机(越狱)后才能使用,但是过不了多久,智能手机就成了世界各地人们的标配。我至今收藏着第一代iPhone,以及一部iPhone3GS。我还在手机论坛上认识了一位同好,成了好朋友。

我们不能假设没有iPhone世界会是怎样,但可以清楚地知道,正是因为iPhone及其跟随者让智能手机大大普及,进而将整个世界带入了移动互联网时代。

在移动互联网时代之前的PC互联网时代,人们上网和发表言论是有门槛的。那时候在论坛(BBS),一个人哪怕是跟个帖,也首先要懂得上网,会打字,以及要有一定的知识储备。但到了移动互联网时代,随着智能手机的日益普及,到今天,就算你不会打字,也可以用语音和视频分享或表达观点。

移动互联网,让低到尘埃里的人,都拥有了公共表达的权利,以及被听到的机会。所以,在某些事情上,我们其实不用那么悲观。反正这么想以后,我心情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