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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位于美国纽约的大屠杀纪念和收容中心,一个栗子色短发、皮肤褶皱,指甲泛黄的立陶宛裔美籍的女人,西尔维娅·福蒂出现在会场。

这天,是她扬眉吐气的一天,在镁光灯的照耀下,在万众的瞩目下,她洋洋洒洒地发表了一次冗长的演讲,题为“立陶宛政府对犹太大屠杀历史的扭曲”。

“我是西尔维娅·福蒂,乔纳斯·诺瑞卡的外孙女。”这个女人鼓足余勇,慨然揭露了她外祖父,立陶宛风暴将军,二战时立陶宛政要,是如何协助纳粹屠杀数以千计的犹太人的。

“看着立陶宛的政府为了粉饰黑色的历史,把我的外祖父改造成民族英雄,对立陶宛种族灭绝的历史进行欺骗性的歪曲和修改,我不能袖手旁观。”

人们从来只听过罪犯的女儿对累累罪行的母亲进行辩白,只见过战犯的后人为军国主义的历史教科书进行粉饰,鲜于见到立陶宛人的后裔对自己先祖反人类罪行的揭露。

这个立陶宛裔的女人,究竟是何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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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蒂的外祖父诺瑞卡

1.家族的谎言

福蒂的童年在芝加哥的立陶宛裔社区度过,和社区的其他孩子一样,母亲和外祖母叮嘱她不要忘记立陶宛的文化——立陶宛的乐章、立陶宛的诗歌以及立陶宛做法的马铃薯煎饼。

“在成长过程中,我为自己的立陶宛血统感到自豪。我的母亲和外祖母总是把立陶宛描述为天堂。”年幼的福蒂深以为然,常常把自己对立陶宛传统的自豪挂在嘴边。

▲福蒂母亲的全家福

长大后,福蒂在美国伊利诺伊州的一所中学担任英语教师。有犹太学生偶然听到她说起“立陶宛是天堂”的论调后,冷笑着反问道:

“既然立陶宛是天堂,那你为什么会来美利坚?既然立陶宛是天堂,那为什么从立陶宛独立以来,每年几万人争先恐后地利用移民的手段逃离这个国家?”

诚如这个犹太学生所言,1990年以来,立陶宛已经因为移民,人口外流了67.9万人,按照这个速度,不用一百五十年,立陶宛这个国家恐怕就要不复存在了。

福蒂从小被灌输的价值观,因此产生了一丝裂纹和疑窦——立陶宛究竟是怎样一个国家?

2000年,福蒂的母亲奄奄一息,垂垂将死,她把女儿召唤到病榻之前,祈求女儿为自己达成最后的心愿——为福蒂的外祖父,乔纳斯·诺瑞卡撰写一本传记。

“我父亲是我们家族中一个举足轻重的人,二战时,他是立陶宛反苏的英雄,并为此被处决。现在立陶宛把他立为民族英雄,在立陶宛,有街道、牌匾和学校用他的名字而命名,立陶宛政府为他追授国家的最高荣誉,维蒂斯十字架。”

老母撒手人寰之后,福蒂怀揣着母亲的遗愿和对家族历史的自豪,来到了祖祖辈辈生存过的那个脑海中的国家——立陶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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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蒂母亲的葬礼

诺瑞卡的名气很大,福蒂没有花费多大的功夫,就找到了这所以外祖父命名的学校。

听说有来自灯塔国的贵客来访,立陶宛的校长捧着笑脸相迎。

“学校最近面临着一桩麻烦事,和您的外祖父有关。”校长告诉福蒂,在立陶宛的犹太社区,掀起了一阵要拆掉诺瑞卡学校的风暴。

立陶宛的犹太人提出,要求市议会修建纪念碑,以铭记立陶宛昔日和德国纳粹屠杀犹太人的历史,并且要求国家对当初协助纳粹政府屠杀犹太人的战犯进行清算,这些战犯的荣誉应当被剥夺,以战犯命名的学校等公共设施,也要被取缔,其中就包括了乔纳斯·诺瑞卡。

“起初,我不敢相信……我很震惊,立陶宛的历史居然有如此阴暗的一面。”

福蒂立刻着手查找资料,犹太世界提供的,以及立陶宛政府宣传的,两手的资料都收集完后,她惊诧地发现,两个版本中的立陶宛和外祖父,简直大相径庭。

2.肮脏的民族劣根性

福蒂很快查阅了一手历史资料,肮脏的历史跃然纸上。

自从十四世纪起,犹太人就在立陶宛定居。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立陶宛一直是犹太人学术和宗教的中心,首都维尔纽斯被誉为“立陶宛的耶路撒冷。”

立陶宛犹太人绽放出独特而高度发达的文明之花,他们衍生出一种别具特色的意第绪方言,用以相互交流。

在古老而浅陋的立陶宛文化中,犹太人带来了工人运动的基因和理性的宗教思维,给粗鄙无文的立陶宛人带来文化之光。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立陶宛迎来了独立建国的机会。直到二战爆发的前夕,立陶宛的犹太人口达到了16万,占据总人口的7%。

1939年,希特勒要求立陶宛割让克莱佩达地区,立陶宛政府一枪不发就纳土献地,以求苟安。

我们都知道:以地事秦,如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

不过立陶宛政府显然不知道这个道理。

1941年,立陶宛成为纳粹铁蹄下的亡国奴。在德军彻底接管这个弹丸小国以前,立陶宛政要纷纷打包袱跑路,离开这个即将失去主权的国度。

而留在当地的立陶宛人突然意识到了在这个失去秩序的当口,是劫掠当地富裕的犹太社区的绝妙机会。

在德军到来以前,立陶宛人经历了两拨强盗。

查娜·马赞斯基-扎伊德尔,福蒂在案牍中了解到,是这样时代背景下的蝼蚁之一。

查娜居住在一个名为Pampenai的立陶宛村庄中,以缝纫为生。她嫁给了村里的另一个犹太人作妇,诞有一女。1941年6月22日,是查娜田园生活的终点。

德国坦克碾压到了这个村子几公里外的土地上。德国人派出先遣军,一群立陶宛带路党进入了这个村子,他们手持德国人赐予的枪械,把查娜在内的犹太人驱逐到森林里,用枪口逼迫他们挖掘战壕。

土木昨晚完毕后,查娜被勒令脱掉衣服,爬进战壕。少顷,立陶宛人发动机关枪扫射,查娜、丈夫、孩子还有婆婆一家人统统倒在血泊中。

截至8月底,立陶宛农村已经不存在任何能够呼吸的犹太人了。

▲查娜的照片

纳粹对立陶宛人的投名状非常满意,彼此亲切地交流起艺术地处理犹太人的手艺来。

1943年,在立陶宛伪军的协助下,纳粹指挥立陶宛伪军夷平了首都维尔纽斯和什文乔尼斯市的犹太聚居区,并且把希奥利艾(立陶宛第四大城市)和考纳斯(立陶宛第二大城市)的犹太社区改造成集中营,以便高速、便捷、低成本地铲除犹太人。

直到1944年苏军解放立陶宛,90%的立陶宛犹太人被屠戮一空。立陶宛成为欧洲受害者比例最高的国家之一,立陶宛伪军居功至伟。

福蒂惊诧地翻阅到,立陶宛伪军的名单上,她的外祖父诺瑞卡,赫然列在榜首。

3.罄竹难书的风暴将军

1933年,乔纳斯·诺瑞卡也已和纳粹搭上了线。

▲陆军上尉诺瑞卡,摄于1932年

这一年的1月30日,希特勒掌握了德意志的权杖,称霸欧洲的野望在这个男人的胸膛中酝酿。立陶宛作为波罗的海三国中最靠近柏林的存在,很早就被元首先生觊觎上了。

他派人渗透立陶宛,很快诺瑞卡就成了希特勒埋伏在立陶宛的一颗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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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3年立陶宛

彼时,诺瑞卡曾是一名律师,被征召入伍,成为陆军上尉。接到来自纳粹头子,海因里希·希姆莱的命令后,诺瑞卡率先从思想上煽动国人。

他效仿希特勒撰写的《我的奋斗》的手法,出版了煽动立陶宛人排犹仇恨的著作,《立陶宛人抬起头来》。

▲诺瑞卡夫妇度假的照片

天不遂人愿,1940年6月,苏联抢先一步,在纳粹之前占据并吞并了立陶宛。

在海因里希·希姆莱的指示下,诺瑞卡化名为“风暴将军”,成为立陶宛激进主义阵线(LAF)的骨干,组织起一场针对苏军的作战。

到了1941年,随着德军装甲部队的开进,诺瑞卡作为先遣队,把1800名犹太人驱逐进森林中枪杀。诺瑞卡很“荣幸”地成为欧洲历史上第一个为纳粹大规模屠杀犹太人的刽子手。

▲福蒂在她外祖父当初屠杀犹太人的森林里的照片

1941年8月,立陶宛激进主义阵线和德军提出要组建伪军政府,以方便与纳粹的合作,后者欣然接受,海因里希·希姆莱钦定诺瑞卡为希奥利艾市的最高领导人。

从这一天开始,诺瑞卡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财富和地位。纳粹给他分配了希奥利艾最华贵的住所,每月给予他1000卢布的俸禄。

▲诺瑞卡为纳粹工作期间,分配的住所

诺瑞卡死心塌地地给海因里希干湿活。上台后,他立即着手设立犹太人集中营,同年8月22日,他命令立陶宛伪军把2236个苦命的犹太人投入其中,在海因里希的指示下,把这些犹太人送入黄泉。

直到苏联人的履带撵来以前,诺瑞卡下达了70份屠杀的命令,8000余犹太人死于他手。

眼看前线节节败退,盖世太保们未雨绸缪。1943年3月,纳粹以“阻碍党卫军在立陶宛征兵、同情和协助犹太人”的罪名把诺瑞卡下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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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战中,诺瑞卡和妻子过得相当体面

在狱中,诺瑞卡被钦点为“可敬的囚犯”,给予他独立的单间、特供的私人用品、免于苦役的待遇和自由走动的特权。

纳粹的特权成功帮助诺瑞卡免于苏军怀疑。1945年1月,诺瑞卡被苏军征召入伍,他于是暗中着手发动对苏联的军事袭击。翌年3月,他被克格勃(苏联国家安全委员会)破获,1947年2月,在漫长的战俘营劳作后,诺瑞卡的后脑勺被两颗苏制子弹处决。

这一年,他三十六岁。

4.洗白

“我的母亲要求被葬在立陶宛。”福蒂叙述道。

2000年10月,当福蒂为生母移棺立陶宛的时候,恰逢维尔纽斯Wroblewsky图书馆举办缅怀诺瑞卡的纪念匾揭牌仪式。

▲维尔纽斯Wroblewsky图书馆

立陶宛的公务员告诉她,几十年前,她的外祖父就在这里工作,策划并发动了第二次反苏活动。

牌匾下面有一个花圈,上书:“1945-1946年,立陶宛国家委员会领导、立陶宛武装部队组织者、反苏联抵抗者、风暴将军——乔纳斯·诺瑞卡曾在此建筑中工作。”

▲涉事的牌匾

1990年1月30日起,立陶宛从苏联独立。为了意识形态的宣传和出于敌视苏联的基因,立陶宛篡改了历史教科书,洗白了一大批二战时候的战犯,诺瑞卡被塑造成为反苏英雄而受到立陶宛政府的大力宣传。

1992年成立的立陶宛种族灭绝研究中心应运而生。

“为了摆脱苏联45年来的舆论,立陶宛所有关于纳粹和苏占问题都由这个中心负责。”

福蒂花了整整二十年,才从该中心虚构的历史谎言中挣脱,查清了她外祖父的为人和所作所为。

“将纳粹的爪牙转变为民族英雄需要四个步骤。第一,将所有责任归咎于纳粹,即使我外祖父和大量立陶宛人是出于利益自愿参加屠杀犹太社区;第二,虚构一个受害者的叙事,他们以我外祖父曾经进入纳粹的牢狱为证据,阐述我外祖父的无辜;第三,抹黑苏联,声称苏联是邪恶的,其公布的关于我外祖父的历史必定是虚构的;最后,否认真相……”

然而弹丸小国的洗白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除了苏联和立陶宛,其他国家的犹太人也保留了第一手的历史资料。

法国犹太人组织执行委员会主席让·卡内愤然作声:“对立陶宛决定为二战后被苏联法庭判处的几千名战犯恢复名誉感到震惊。”

卡内已致信立陶宛总统采取一切措施,避免这些战犯开脱。他还请求法国政府对立陶宛当局施压。

而在立陶宛国内,也有当年罹难的犹太人的后裔。他们发起了20次行动,抗议诺瑞卡牌匾的设立、诺瑞卡学校的存续和立陶宛种族灭绝研究中心篡改历史的行径。

有时候是烛光守夜行动,有时候是大规模的游行。

▲扭曲历史的牌匾引发抗议

“我听说过一起,2015年17名立陶宛知识分子签署了联名请愿书,要求移除我外祖父的牌匾……我还亲眼目睹一起,那年三月中旬,12名来自维尔纽斯大学和维尔纽斯城市博物馆的历史学家在(种族灭绝研究)中心外发起的“Truth Center”抗议活动。他们手捧着乔治·奥威尔著述的《1984》,讽刺中心是篡改历史的‘真理部’。”

然而立陶宛当局下辖的种族灭绝研究中心居然伪造了一份漏洞百出的“1986年证词”,来“捍卫”诺瑞卡“民族英雄”的身份。

“这是基于1986年我外祖父的一个朋友提供的不可靠的证词,对所谓的行动或被救犹太人的名字没有任何细节。”福蒂讽刺地说道:“过去几周,该中心解雇了一名反对该中心‘研究方法’的员工,这消息一直在新闻中出现。”

出于立陶宛当局对扭曲历史的义愤和对母亲遗愿负责的态度,福蒂出版了传记《纳粹的外孙女:我是如何发现我的外祖父是一个战争罪犯》,把立陶宛人如何配合纳粹进行种族屠杀的真面目和立陶宛当局如何扭曲史实的作呕行径一一曝光。

▲福蒂著作的封面

该书已经有英文版本和西班牙版本,明年6月将会上市立陶宛语、波兰语和匈牙利语版本。

福蒂的生活也因此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她说:“当我公开质疑外祖父生平的官方叙述的时候,我在芝加哥的立陶宛社区和立陶宛维尔纽斯都遭到了中伤和威胁,他们污蔑我为‘俄国人的特工’。”

其实,一个人越是炫耀什么,内心就越缺少什么,放之国家亦然。如今立陶宛是欧盟中打人权牌最多的国家之一,一会制裁白俄没人权,一会为中东难民签字祈福。殊不知,自己屁股下的那点腌臜事,快要遮盖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