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的时候,我从北方一所二流大学毕业,回到了位于南方某座落后小城的家乡,考到了离家三百多公里一处偏远小镇的中学,成了一名英语老师。

初中英语老师是不太受待见的,学生普遍接受能力差,不愿学,觉得学了也没什么用。百分之九十的孩子,积极响应了政府挨家挨户印在墙上的那句宣传语:“磨刀不误砍柴工,读完初中再打工”,初中一毕业,就结起伴出了镇子,向往着过个十年八年赚得盆满钵盈的回来。

他们走的时候,无一例外都这么想着。

在这样的环境之下,我的工作自然是轻松许多。一周八节的排班让我心满意足,经过我和其他老师的协商,成功把周五一早的课挪到了周四,为了方便我搭乘周四傍晚的那趟火车回家。

经过我家的那列火车是趟慢车,基本上每个小站都会停下,终点是昆明。火车昏昏沉沉抵达这儿的时候,正是周四晚上六点,如果错过了这趟火车,我只能等着周六晚再来搭乘,然后匆匆忙忙赶回家,床铺都还没捂热,就急得赶周日一早的火车回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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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赶上周四的那列火车,对我来说尤其重要。

那是和平时一样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下午,四点半的钟声一响,胡乱给学生布置一通作业之后,我就提起早已收置在桌下的一点行李,骑上学校给我配置的摩托,风驰似地赶往火车站。

多年过去,尽管当年的绿皮硬座升级成了现在的新空调硬座,但我仍然忘记不了那种感觉,卖鸡蛋的大婶和挑着苹果的小贩插着空从人群中踩过,留下一连串混着汗液的味道……火车上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亲密得像你久违逢面的恋人,恨不得每一刻都紧紧地贴在一起。不同的是,这样的亲密接触是黏腻的,不悦的,心里没有一丝丝享受而言。

当我拎着行李走到座位面前时,发现我的座位已经被一个妇人占据,那妇人围着一块蓝色围巾,围巾下蒙着她酣睡的半边脸。尽管鼾声如雷,但周围的乘客仿佛开启了自动过滤系统,并未受到多大影响,闷头自顾自地干着自己的事。

我轻轻推了推妇女的肩膀,连喊了几声,也没见她有一点要醒过来的意思,不知是装睡还是真困,鼾声反倒愈发震耳。于是我放弃了叫醒她的想法,转身找了个稍微空点的地方,将行李朝地上一扔,坐着发起呆来。

列车行驶了一个小时之后,停在了隔壁县城的一个小镇。朝窗外望去,连绵的山峦已经和天空渐渐融为一色,站台边一群排队等着被塞进车厢的乘客,在橘红色的光影中闪映着疲惫的影子。

我从未想过就是在那样一个平静的傍晚,有一个人的出现,改变了我们彼此的一生。

我那时候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长得漂亮,二十出头的样子,缩在一群人中间,就像被挤掉的苹果,突然滚落到我的面前。

蓦地涌上来的一批人让原本就拥挤的车厢更加难以忍受,我挪了挪屁股下的包,起身朝座位那儿望了望,那个蓝围巾的妇女仍然一副酣睡的姿势。

我无奈地转身,那个姑娘就站在我旁边,我示意她如果不嫌弃的话可以坐在我的包上,她笑着对我摇了摇头,表示不必麻烦了。

我注意到她一直将一个手提包护在胸前,神色慌张,不时盯着过路的乘客,好像从上车开始就没见她拿出过车票,这副模样不禁让人猜想她是不是逃票。

或许是她没买上票,又着急坐火车,又或许她跟我一样,也是一个在外的异乡人,错过了这辆车就得等个一两天才能回家……毕竟没有人会去在意一个漂亮姑娘有没有票,除了乘务员。

列车向前行驶,外面一座座矮小的房子陆续被点亮,在树影婆娑的世界里闪着萤火虫般的光点。前面是一个叫巴鲁的镇子,镇上一半以上的人是苗族,算得上是一个少数民族聚居地,他们大多以种植庄稼为生,其中最丰富的就是马铃薯。

巴鲁镇的女人以心灵手巧而闻名,能主内能主外,织得了布下得了田,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所以镇子里除了种植业发达,那些女人们闲来制作的手工工艺品也深受游客欢迎,经常会有商家来批量收购。久而久之,巴鲁镇的人们直接将制作工艺品当成一项固定的产业,这些带有民族风情的小玩意儿就跟随列车使向更繁荣的地方。

车厢里的灯光倏地变亮起来,列车进隧道了。

就在这时,从前面车厢突然走过几个身穿警服的人,正在仔细检查每一位乘客的车票,我望了望身边这个女孩,她估计也看到了前面的情况,瘦小的身躯不禁往我这边挤了一下,眼神中充满慌乱,这更加证实了我觉得她逃票的猜想。

我正在犹豫要不要将自己的车票给她,连我自己都想不通,为什么会对一个第一次见面连话都没说上两句的陌生女孩有这样善意的举动,也许是因为她漂亮,除此之外我想不到更合理的解释。

可是还没等我表现,那女孩突然将手中的包递给了我,让我帮她照看一下,她去上个洗手间。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包就直接被塞到我的怀里,女孩匆匆往前一节车厢走去。

两分钟后,警察检查到我面前,我迅速地把捏在手中的车票向他递去,仿佛是对我的积极配合比较满意,他并没有多问,只是随便瞟了一眼我脚边的包便走了,很明显他并没有发现被我挡在了脚后的女士手提包。

“巴鲁站下车的乘客准备了啊,巴鲁站下车的乘客准备了啊……”警察前脚刚走,列车员就举着喇叭跟过来,有睡眼惺忪的乘客起身撑了撑身子,收拾行李准备下车,但还是没见那姑娘回来。

再过两个隧道火车就会停靠在巴鲁站,从这里到站的时间不超过十分钟,如果再过五分钟她还是没有回来,我决定去找她。

我看着自己的手表,时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流逝,五分钟很快就过去了,车厢里人头涌动,仍然没见她的影子。

顾不上那么多了,我匆忙提起自己的行李,将那个手提包挎在肩上,挤过狭窄的过道,像极了一个寻妻的丈夫。洗手间在前面两个车厢的衔接处,我用了半分钟才从人流中挪过去,列车员提示到站的声音还在继续,火车已经开进第二个隧道,前面就是巴鲁站,但这时的洗手间已经显示停止使用。

最多两分钟,火车就会停靠在站台,一批人将会挤过我现在的位置,匆忙下车。但那个姑娘到底在哪?我环顾左右,没有任何与她相似的身影,我试探性地敲了敲洗手间的门,并没有人回应。

就在此时,洗手间门缝下的一张身份证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捡起一看,上面正是让我看包的女孩!

也是那时候,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和住址:海玲,巴鲁镇洗波村。

我赶忙找来列车员,向她说明情况,谎称我妻子去洗手间,等了半天没见人出来,会不会是人在里面出了什么事。

这时火车明显已经放慢了速度,车窗外已经可以看到站台的指示牌,一分钟后,火车将会停靠在巴鲁站。

列车员用疑惑的眼神看了看我,反复跟我说火车到站前都会先确认一遍洗手间里面没有人了再关闭,无奈之下我向她表示自己特别不好意思,还编造了一通妻子以前出过车祸,脑部受损时不时会晕倒,怕出意外,列车员没再说什么就帮我打开了门,但里面却是空无一人。

火车的鸣笛声响起,到站了。

接二连三的乘客朝我的位置涌来,大包小包的行李摩擦过我的肩膀,手肘,头部甚至是脸,我就这么站在洗手间门口,手足无措。

我承认那一刻我动摇了,我想为了一个陌生女人放弃我的周末,放弃火车票上清楚写着的那个目的地,原因很简单,我想把那个包还给她。

几乎就是在一瞬间,我选择跟随身边的大流下了车,促使我鬼使神差地站在这片小而富足的土地上的,只有一个原因:我对海玲一见钟情。

爱情有时候是一种毒药,杀人于无形,爱情有时候也会是一种解药,救人于水火。是毒药还是解药,那时候的我也分不清。

我原先想着找到身份证上的地址将包还给海玲后就搭乘第二天的火车回学校,幸运的话,她或许会对我表示感谢,进而上升到对我品行的欣赏,或许还会发展出一段我期待之中的爱情故事。

在给父母打了电话说明我这周临时有事回不了家后,我就随便在火车站附近找了个小旅馆住了下来,心想明天再去找她。一来没有海玲的联系方式,无法知道她的情况,二来天色渐晚,从火车站到海玲家的住址或许还有一段距离,大晚上赶去恐怕也不太合适。

看着头顶闪烁的白炽灯,我脑海里不断闪现着海玲的身影,那不安的,忐忑的表情,和无法不让人心动的眼睛。她匆忙中留下的那个手提包此刻正安静地躺在房间的角落,包里的东西却令我彻夜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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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我向旅店老板打听了地址之后,老板很热心地将他一个跑货车的亲戚号码推荐给我,他亲戚常年奔波于巴鲁的各个村子,主要是去收购马铃薯,再拉到镇上统一的收购点,刚好他今天要去的就是洗波村。

老板的亲戚是个粗糙暴躁的汉子,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硬是把一辆货车开出了跑车的感觉,一言不合就超车,二话不说就锤方向盘,好在人还比较实在,一路上都在说着些笑话,粗俗但是有趣,中途给我递了两次烟,但因为我不抽烟,所以我的拒绝让他不禁对我好奇了起来。

“洗波村可不太好找,听你的口音也不像本地人,你一个年轻人来这边做什么?”

我不能说我是为了一个女人而来,就只能向他表明身份,说我是一个老师,班上有同学就是洗波村的,因为家庭贫困退了学,学校要求班主任实地走访,向家长普及义务教育的重要性,争取做到不让一个学生掉队。

他看我的表情瞬间变得耐人寻味了起来,啧了一声:“知识分子,白面书生,你们这种人出了社会最容易被骗了。”

我没有接话,只有尴尬地笑笑,扭头打起了盹,不知过了多久,货车摇摇晃晃地开过崎岖的大山,司机大哥摇醒了熟睡中的我,说车子开不进去,让我从前面的岔路口往里走个两百米就到了,前面是一条细小的山路,路口竖着一块石碑,碑上用红色墨水端端正正地写着三个字:洗波村。

下车时,我执意往司机大哥座位上扔了二十块钱,尽管他一直说着不要,但毕竟这一段路也不算短,我也不好意思白坐一趟。

洗波村面积并不小,远超过一个村子的规模,挨家挨户的平房井然有序地坐落在半山坡上,山下种着连片的植物,看样子不是马铃薯,也不是什么高粱水稻,我从来没在其他地方见过这种植物,那艳丽的花色莫名让我感觉发怵。

差不多绕了半个村子,问了不下十个口齿不清的老人后,我总算找到了海玲身份证上的那个地址,一座红砖绿瓦砌成的三层小平房,院子里种着两棵杏树,白色的花瓣落满了院子里的水井,颇有一种杏花烟雨江南的味道。

在敲开那扇古旧的木门之前,我其实已经在心里排练了好几遍再见海玲时的措辞,只是让我没想到的是,随着钥匙撬动的声音,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妇人从虚掩的房门内探出一个头来,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警惕性地问道:“你找谁?”

我愣了一下,难道这不是海玲的家?又或许是那几个老头给我指错了路?

我低头瞟了一眼捏在手中的那张薄薄的身份证,结结巴巴地向她说明了来意,随后赶忙将身份证递给她,她半信半疑地接了过去,在确定了照片上的那个人后,直接将虚掩的大门打开,十分客气地邀请我进了屋。

老人告诉我她是海玲的母亲,海玲在城里一家金店打工,一年也没见回来几次,前天刚打了电话说要回家,想来应该就是跟我坐同一趟火车,今天怎么着也该到家了,让我再等等,说不定吃了饭就能见到她回来了。

我连忙表示不必了,我将东西放在这儿就走,海玲的母亲是个豪爽的女人,好说歹说非要我吃了饭再走,就说话这功夫,便转身进屋摆弄起了锅碗瓢盆。

那顿饭我足足吃了三大碗,不知是吃得太饱还是路上奔波太累,放下筷子的那一刻我竟感觉有气无力,还没来得及起身告别便沉沉睡去。

再醒来的我已经置身在一处完全陌生的地方,周围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当然,如果我能伸开手的话。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味道,像是尘封十几年的木制家具搁置久了散发出来的一种腐烂霉味。

“你醒了?”

说话时灯已经被打开,一盏破旧的小台灯在梁上摇摇欲坠。借着昏暗的灯光,我终于看清这是一个常年不见天日的地下室,堆满了破旧家具,连咳嗽都能卷起一地的灰尘,没有任何门窗,唯一的出口,是我头顶上一块被上了锁的木板。

海玲站在我面前,朦胧的灯光打在她的脸上,柔和而冷漠,她看了看我竭力想挣开绳索的身子,叹了一声:“你不该来这儿。”

如果我知道心动的代价是沦落为任人宰割的鱼肉,我当然不会来这儿。

我会在火车鸣笛那一秒停住下站台的脚步,我会在她把包递给我的那一刻假装礼貌地拒绝她,我会毫不客气地推开那个鼾声如雷的妇人,斥责她占了我的位置,然后心安理得地睡到下车。

如果可能,我不会上那列火车。

我看了她一眼:“你放我走吧,包里的东西,我不会跟任何人提起。”

“你都知道了?

我看见她漂亮的眉头皱了皱,表情有些惊讶,于是冷笑道:“我不知道,只不过靠我作为一个正常成年人的判断,包里那些白色粉末的剂量足够我吃后半生的牢饭,我当然不会蠢到把包贸然交给警察,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仅凭一个与我身份不符的女士手提包,警察是不会傻到相信里面的东西与我无关……”

海玲之前或许把我想象得太过愚蠢,如今我的冷静明显已经超出了她的预想,但我无法证实,因为我没有去看她的表情,而是继续以一副胸有成竹的口吻说着:“我之前还纳闷光靠马铃薯和手工工艺品作为经济支撑的巴鲁为什么会比其他地方富有那么多,就你们这一个小村子的经济情况都远超临省的一个普通县城,来的路上看到的那些艳丽花朵产出的,就是你们这儿的特产吧?”

海玲略微张开的嘴巴以一种惊讶的表现形式在我面前仅仅呈现了一秒,转而立马用一种欣赏的意味打量了我一番:“你比我们想象的要聪明得多……”她顿了顿:“既然是这样,你为什么还要来这儿,为什么不把里面的东西随便找个地方扔掉,继续回去当个闲出屁的英语老师?那样的话,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恐怕你已经猜到了我会来,我如果现在不来,以后你们也会让我来的。”我特意强调了“你们”,和我意料中一样,海玲不可能独自谋划这样一出戏,凭那短暂的一面之缘,她又怎么知道我的身份?

她的背后,一定还有其他人。

我已经摸清了事情的缘由,但仍然对她的目的感到迷惑。如海玲所说,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英语老师,为什么会值得他们处心积虑将我引诱到这儿。

“你们想让我干什么?”

海玲没想到我妥协得那么快,怔了一下,说道:“其实很简单,加入我们,或者,帮助我们。”

我冷笑道:“我现在不就‘加入’到你们了吗?”

“哈哈哈哈,你真幽默。”海玲笑起来很好听,她一笑,头上的银饰就跟着叮铃铃地摇起来,“很适合当一个联络人。”

“联络人?”

“对,”她俯下身来和我对视,亮堂堂的眼珠里是能轻易让人沦陷的天真,“你看到的只是一丁半点,我们实际的产量,比你想象的要多出很多,种植马铃薯和制作手工艺品,确实也是我们的销售渠道,也正是这样,我们才得以把这些东西输送出去,但东西可能要辗转好几个地方,才会到达真正的买家手里。”

我点头,示意她继续。

“巴鲁河对岸就是缅甸,可以说占尽了天时地利,缅甸市场需求量大,加上地形复杂,长期以来难以受到政府监管和控制,这样的条件和环境正是我们所需要的。如果能通过轮渡将东西偷偷运过缅甸去,省去中间的一道道运输过程,形成生产制作销售一条线,不仅可以减少运输过程中所带来的风险,更重要的是,我们能得到更多的收益。”

我假装不解;“所以呢?这一切和我有什么关系?”

海玲也不再隐瞒,笑了一下:“我们需要一个懂外语的人,来帮我们打通这条线。”她的语气笃定,看我的眼神仿佛早已把我当成了同伙。

“那我也不懂缅甸语啊!”我错愕,打通缅甸市场不是应该找个会缅甸语的吗?

海玲唇角向上,缓缓说道:“金三角地区是世界上最大的毒品产地,每年经过该地区贩运的海洛因占了世界总量的半数以上,缅甸作为金三角的核心区域,其产量无庸赘述,近几年来更是呈连年扩大的趋势,你觉得我们的买家,仅仅只是缅甸人吗?”

我也学着她笑:“我懂了,你们是想在这个巨大的黑色市场里分上一杯羹,即使东西运去了缅甸,你们也不能保证自己能得到合理的价格,你们不甘心只是提供原料,还想参与全程,你们不仅是想打通缅甸这条线,更大的目的是想打通从缅甸运往海外的这条线,是吗?”

璞玉难得,但精心雕琢过的美玉才更加价值连城。从原材料到成品,其中要增加多少成本,他们赚到的,只是九牛一毛。

海玲对我没有表现出被拆穿后的尴尬,反而是笑着点头,以示我的推断正确。

可我仍是不解:“为什么是我?”

“我们受教育程度普遍较低,村子里连高中学历的都没几个,普通话都没学好你还指望他们学英语?我知道你一定会问,巴鲁和缅甸隔河相望,为什么不找一个会中文的缅甸人?实话告诉你吧,既然我们想参与人家的买卖,就要有拿得出手的底牌。缅甸人,我信不过他们。”

她俯身的幅度又大了一些,以一种平视的姿态对我说:“而你,一个大学刚毕业的年轻教师,聪明睿智,机警冷静,单身独居,没有妻儿,父母远在千里之外的异地他乡,你不觉得很合适吗?”

“操!”我没忍住骂了一句,前面的我还能理解,但我没想通,什么时候单身也成一种错了?

“那你们是怎么找上我的?”

最关键的问题问出口,海玲明显感觉到一丝慌张,抬起身背对着我,半天没有说话。我以为她不打算回答我的问题,没想到半晌之后,她的声音轻轻传来:“不久前,有人给了我们你的信息……”

“那个人是谁?”

“这你不需要知道,但我想是谁推荐的你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确实找到了对的人。通过几个月的观察下来,我们发现你各方面都很合适……”

后面的话我不用再听,我跟海玲说我愿意考虑一下,让她给我一点时间。其实我这样说不过是在拖延时间,我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对我来说,眼下最重要的,是该怎么从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逃出去。

“其实,你是喜欢我的吧?”海玲突然蹲下身来,白净的手指摩擦着我被绑得渗出血印的手腕,“不然你怎么会来呢?”

我苦笑,“是啊,我怎么会来呢?”

但她并没有给我解开绳索,海玲打开木板出去的时候,我只听见她说的一句“对不起”。

接下来的日子,海玲每天都会来给我送饭,并且孜孜不倦地对我进行洗脑,我假装很感兴趣,而这也正是她所希望的。在海玲的灌输下,我已经能够大概了解到整个洗波村产业的生产情况和运作模式,以及她们这个团队大概的参与人数和核心人物。

我一边在脑中默默地记下她说的那些点,一边在心中忍不住嘲笑:海玲其实也并没有我想的那么聪明,至少看起来是这样的。

她是一个很好的游说者,但绝不是一个好的生意人。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没有任何东西能让我分辨白天和黑夜,外面安静得像刚经历过一场浩劫,我就这么闭着眼,听着手表上时针走动的声音。

突然,木板上传来钥匙扭动的声音,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男一女的说话声。

首先传来的是一个粗鲁的男声:“这批货必须在这星期之内给弄出去,你最好给我劝得动他,要是劝不动,那我就只有用自己的方法了。”

“我知道了。”说这句话的是海玲。

听见海玲从楼梯上下来的脚步声,我假装偏过头睡觉,海玲带了饭菜,闻到香味的我肚子突然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呵呵呵,吃饭吧。”海玲又轻声笑了起来,她笑起来可真好听啊,我一直在想,如果她只是一个在金店打工的妹子,或者是一个普通的农妇,那该多好。

我索性不装了,睁开眼睛,正对上她那笑盈盈的眼睛和举在我面前的饭菜。

“我喂你。”她还是没有要给我松绑的意思,不过也是,哪怕我有心无力,疲惫不堪,可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她给我解开绳索,面对一个成年男人,她也没有制服我的胜算。

我知道海玲没有那么坏,至少她没有用尽残酷的手段来使我屈服,她只是在慢慢诱导我跟她站在同一阵营,如同我对她一样。

“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海玲拿筷子的手明显颤了一下,她懂我在说什么。

“你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我们可以以正常的方式来进行这笔交易,也许我不会拒绝你。”

她看了看我,但却没有说话。

“你知道警察来查票的时候,我其实想把自己的票给你。”

我嚼着饭菜,继续说:“我猜,海玲也不是你的真名吧?”

我已经分不清摆在我面前的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在我看来,那辆列车是真的,包里的东西是真的,心动是真的,涉身犯险也是真的。

那什么又是假的呢?

海玲估计没料到我会突然跟她说这些,放下筷子沉默了半晌,我看出来她动摇了。

我继续跟她打着感情牌,我知道离我击破她的心理防线,就只差了那么一点点。

“你给我松绑吧,我不会走的。”

“我如果打算逃的话,我当初就不会选择跟过来,我想了很久,当老师能挣得了多少钱啊,我还要存钱娶媳妇呢,我愿意加入你们。”我笑着对海玲说。

海玲没想到我那么快就答应了,迟疑了一会儿,放下了碗筷走过来,“真的吗?那太好啦,你要是早答应也不至于吃这些苦头,你是个聪明人,也是个明白人,跟着我们可比你在那讲台上教些看不懂的破书强……”

她一边说着,一边帮我解身上的绳索。

就是现在了,我趁她俯身的时候,将挽在手上的绳子直接朝她身上套去,海玲显然没有想到自己就这么落入我的圈套,她挣扎着,头上的银饰掉了下来,乌黑的长发散落一地,眼里满是怒气,对我大叫狠踢着。

“别叫了,你的同伴已经走远了,况且这地方根本就没什么人吧,否则你们也不敢把我关在这儿。”

海玲怔住了,狠狠地盯着我,我不忍心打晕她,从她口袋里掏出钥匙来转身朝着楼梯往上爬,打开木板的时候我转头看了一眼海玲,她已经放弃了挣扎,我突然有些心疼,为了求生,我绑了一个女人。

“你知道吗?你本来可以不用说那句对不起的。”

就是那句对不起,出卖了你自己,就是那句对不起,让我知道自己可以利用你,逃出去。

扔下这句话后,我转身关上了甲板,我故意没有给它上锁,当海玲的同伴找到这儿的时候,我已经踏上了那辆名为9584的列车。

走到那个竖着石碑的岔路口,我又遇到了那个开货车的汉子,他很热心地载了我一程,不过这次是换我给他来跟他说教:“知识分子,白面书生不会被骗,被骗的只会是不学无术和駟童钝夫。”

我最后一次见到海玲,是在警局。

不出意外的话,她和她的同伙会被押送至省监狱,等待他们的,是漫长的无期和直接的死刑。我隔着单向镜看了她一眼,她蓬头垢面,满目憔悴,面对同事的厉声拷问,她面无表情,一副已然放弃挣扎的样子,嘴里不断地呢喃道:“我早该知道……我早该知道……”

我大致能猜到她说的是什么,在我看来,海玲着实不是一个好的生意人。

但有一点她说得很对,我确实是一个很好的联络人。

而我也没有告诉海玲,我从来不相信一见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