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川思想库研究员 | 关不羽

围绕着“小鲜肉”“男色消费”的纷纷扰扰,近些年来呈现出周期性暴发的趋势。反对者痛心“娘炮”对阳刚之气的侵蚀,支持者把“审美中性化”视为平权的社会进步。孰是孰非,梳理下“男色”的历史或许会给人新的启发。

01、“以貌取人”古已有之

“颜值即正义”并不是现代的发明,自古以来“外貌协会”都发挥着神奇的魔力。

司马迁的《史记》中就记载了不少“异色”和“见色起意”的故事。最高规格的莫过于汉高祖刘邦,中华第一位布衣天子长得很是神奇。太史公的《高祖本纪》开篇没几句,就急吼吼地描绘了刘邦“隆准而龙颜,美须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高鼻梁写实、长得像龙写虚,更有左大腿上长了七十二颗黑痣的精准细节,相当传神。

刘邦的“异色”为他赢得了人生第一桶金,沛县第一土豪、业余相面爱好者吕老爷子看邦哥长得不是寻常人,直接把闺女嫁给了他。

虽然刘邦的相貌很神奇,但是却少了一个重要的指标,那就是身高。他的塑料兄弟项羽“身长八尺”,大约是1.8米到1.9米,相当吸引眼球。《汉书》记载更具体,是“八尺二寸”,相当伟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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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视作品中的刘邦形象(图/网络)

身高,是古人“外貌协会”最重要的指标,没有之一。《史记》还记载了“孔子长九尺六寸”,大禹身高“九尺二寸”。后世的史家继承和发扬了这一传统,翻翻中国古代史籍,可以找到很多身高数据。

而且,在古人看来,个子和地位成正比是理所当然的。《管晏列传》里有一个经典段子,说齐相晏子的马夫很嘚瑟,回家被老婆一通训,“人家晏大领导身高才六尺不到,那么牛,人还谦虚。你身高八尺,给人家开个车,还不想进步了,咱们离了吧”。

大领导的司机容易膨胀,这点是古今相同的。但是,高个子给个子矮的开车可耻,在今天是闻所未闻的。要是按照这标准,郭敬明老师到哪儿去找司机呢?

古人“以貌取人”最精彩的论述来自《庄子·盗跖》。这是一则寓言,讲孔子去游说豪横的山大王柳下跖,上来好一通夸。孔夫子夸山大王有三德,排名非常微妙。“生而长大,美好无双”被列为“上德”,比“知维天地,能辩诸物”的中德高了一档,比“勇悍果敢,聚众率兵”的下德高了两档。可见在古人的眼中,文武全才比不过身材高大、长相可人。这比“颜值即正义”更匪夷所思。

《庄子》里的寓言大都出于虚构,但孔子看重颜值是真的,“以貌取人”的出处就是夫子的自我批评。“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子羽就是澹台灭明,是孔子众多弟子中最有成就者之一。但是,这位好青年“状貌甚恶。欲事孔子,孔子以为材薄”——长得丑被夫子嫌弃了。如果不是老领导子游的大力推荐,差点就错过了。如果今天211、985按照“以貌取人”的标准办,那不知道要错过多少人才了。

▲澹台灭明(图/网络)

古人为什么会这么执着于大高个、好容貌呢?这是有功能性的“以貌取人”。上古时代“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更为突出,不但打仗打猎之类的体力活儿离不开好身板,连智力水平也更多地取决于营养水平和健康程度。身材高大就是特别明显的健康标志,其余如盗跖的“面目有光,唇如激丹,齿如齐贝,音中黄钟”,更是好上加好。

古人不懂胶原蛋白让皮肤紧致,但是长得精神还是肉眼可辨的。后世所谓的“阳刚之美”其实就是古代“外貌协会”的遗风,而不是现代的发明。只不过“生而长大,美好无双”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功能性,“以貌取人”就显得不那么合理了——郭敬明老师可能还没有晏子高,但脑子肯定好使,至少抄抄写写是可以的。

传统的“阳刚之美”当然是针对男性的,因为那些重体力活儿都是男性的业务,要女性“身高八尺”“音中黄钟”也没有什么道理了。所以,古代对女性的审美标准,早早就是“楚王好细腰”,和今人差不多。

02、阴柔男色是男性审美的产物

爱好“小鲜肉”的阴柔口味和“阳刚之美”一样古老,但这并不是女性的“男色”标准。

秦汉时代的大女主有男宠,而无男色。

历史上第一位被详细记载的女主男宠要数秦始皇的“便宜后爹”嫪毐了,此公长什么样没有记载。但是,他的“特异功能”记得很详细、很露骨。还是《史记》里的原文吧——“吕不韦恐觉祸及己,乃私求大阴人嫪毐以为舍人,时纵倡乐,使毐以其阴关桐轮而行,令太后闻之,以啗太后”。

鲁迅夸《史记》是中国小说的鼻祖,应该也包括带颜色的那类……无需多加解释,嫪毐并不是因为长得“小鲜肉”而得宠,面貌姣好的“牙签”肯定入不了太后的法眼。

比秦始皇他妈更牛的吕后也有一位男宠审食其,也不是小鲜肉。这两位搭上关系,最早也得从刘邦自立沛公出门干事业算起,审食其是他老乡,受他托付保护家人。

此时,刘邦自己年近五十,审食其岁数能多小?以太史公的“八卦属性”,如果审食其是小鲜肉,肯定会记载下来的——连张良这种不靠颜值吃饭的,太史公也要补一句“长得娘了吧唧的”,何况是绿了刘邦的审食其呢?

《史记》和《汉书》里记载的爱好“阴柔男色”的都是男性。为此《史记》和《汉书》专辟了“男色专栏”——佞幸。《史记》写佞幸开篇就是“非独女以色媚,而士宦亦有之”,直奔主题。《汉书》更凶,在结尾点明“柔曼之倾意,非独女德,盖亦有男色焉”。可见那些“王的男人”不仅以色事人,还是“柔曼之倾意”的女性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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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贤画像(图/网络)

“孝惠时,郎侍中皆冠鵕鸃,贝带,傅脂粉”,刘二代的侍从们已经开始流行起脂粉气。到了汉哀帝时,男色巅峰的董贤横空出世,以色事人差点事出了皇位,这在历代“王的男人”中登峰造极。董贤“美丽自喜”,堪称中国版的纳喀索斯,“性柔和便辟,善为媚以自固”更是阴柔得不要不要的。

由此可见,“男色”从一头开始就是男性权力者审美观的产物。对这些大人物而言,阴柔之美的吸引力在于比女性更柔美的气质,是性需求的审美投射。而阳刚之美则是社会化、功能性的审美标准,更为普遍。女性的加入“阴柔男色”审美反而是后来的事。

从“功能性”的男宠到养眼的“阴柔男色”,转折点可能是晋代著名丑女皇后贾南风。但是,其中颇有可疑之处。

贾南风的丈夫是有名的白痴皇帝司马衷,“胡不食肉糜”的原创作者。贾皇后长得丑是出了名的,史书说她又黑又丑还不够,更加了句“形同鬼魅”,有点恐怖片的既视感。

丑归丑,白痴丈夫看不住她,又是大权在握的皇后,贾南风找男宠一点也不奇怪。但有名有姓的就一位,太医令程据。这位程医生“状貌颀晰”,就是个子高大皮肤白。程据大概不会很年轻,他出任太医是在贾皇后的公公司马炎在位时,资历不浅。所以,这位程医生多半不是吴亦凡那种型号,可能更接近吴秀波的配置。

除了这位戏份清晰的程医生,贾南风其他男宠段子就比较可疑了。诸如派人搜罗美少年进宫,用完就杀人灭口,还专门配发了个小吏劫后余生的亲历记,都不太可信,更像是把贾南风的恐怖片主角坐实的创作。

更有甚者是贾南风和当世第一美男子潘安的“美男和野兽”,创作的痕迹过于浓重了——潘安如果睡了贾南风,要么就是暴死,要么就是升官,但是都没发生。

魏晋确实是“男色时代”,却和广大妇女几乎没有什么关系。魏晋时代“男色大观”的《世说新语.容止篇》里记了那么多肉麻话,什么日月之入怀、玉山之将崩、蒹葭倚玉树、珠玉在侧,都是大老爷们之间互相吹捧。

▲潘安年轻时驾车走在街上,沿路的女性会把水果往潘安的车里丢(图/网络)

只有一条有女性出场,说的是:美少年潘安拿着弹弓逛街,妇女们遇上了都去搓小手。丑孩子左思东施效颦,结果被姐妹阿姨们一顿唾沫吐回家。

这条显然很成问题。潘安初入洛阳时已经是二十多岁的青年,逛街的回头率、搭讪率高有可能,但他要拿着弹弓就太装嫩了。再者,左少年虽然相貌不好,但毕竟没做出什么出格事,出门溜达一圈就被女同胞们这么对待,并不合情理。

如此看来,贾南风是喜欢吴秀波型的,还是吴亦凡型的,无关宏旨。魏晋的“男色大行”,还是男性审美主导的。

03、女性享受男色的背后是权力

女性爱上小鲜肉,应该是南北朝开了风气,至唐代大成。

南朝刘宋的山阴公主刘楚玉开“小鲜肉”风气先,她的天才发明是“面首”。

山阴公主的弟弟是刘宋前废帝刘子业,在诸多暴君中都属奇葩,和他比,纣王都带天使光环了。刘子业是个姐控,姐弟关系疑似很不纯洁。不管纯洁不纯洁,这位皇帝弟弟对姐姐有求必应。刘楚玉向弟弟抱怨“咱们都是皇帝的孩子,你有后宫万人,我只有驸马一个,这事儿不公道啊”,刘子业立马给她安排了三十个“面首”——面,貌之美;首,发之美。按照这个标准,吴亦凡到底大不大,就不那么要紧了。但华晨宇同学可能没机会,毕竟当时没有植发技术。

山阴公主置面首,是男色史上颇有象征意义的事件,男性把享受男色的权力交给了女性,女性接过了男性欣赏的阴柔之美。可惜的是,刘楚玉的成功没有维持多少日子,弟弟倒台后,她被赐死,权力的享受者瞬间变成了权力的牺牲品。

▲影视作品中的山阴公主(图/网络)

真正成功把面首事业做大做强的,是一代女皇武则天。武则天真真假假的男宠名单很长,可以确知的是前后风格发生了变化——从肌肉男变成了小鲜肉。第一位长期受到武则天宠信的是薛怀义,“伟形神,有膂力”,还能上阵打仗。最后也是最出名的张氏兄弟,则是“年二十余,白皙美姿容”“面似莲花”。肌肉男和小鲜肉,都是武则天的菜,但武则天可能更爱小鲜肉。

武则天还“令选美少年为左右奉宸供奉”,把小鲜肉爱好公诸于众。民间也有积极的响应者,“近闻上舍奉御柳模自言子良宾洁白美须眉……专欲自进堪奉宸内供奉”,就是柳家老爸要把自家肤白貌美的儿子送进来——也不知道这孩子是不是新罗国留学回来的?

武则天可谓中国古代女性中享受男色的巅峰。但这也只是统治者的权利,而不是女性的权利。此后的大一统皇朝中,再也没有一位女性统治者拥有过这样的权利。

是男性创造了阴柔之美的男色,供男性权力者享受,只有少数女性权力者才有机会像男性权力者一般行事。用当代女权主义者的话语来说,这是男性对女性的规训、改造,把山阴公主和武则天作为女权偶像,要三思。

04、男色商业化,女性才能消费

武则天的性权利连其他女性统治者都得不到——其中有一些可能有“利”,但都没有“权”,更不用说既没有“权”也没有“利”的普通女性了。

只有男色不再受权力垄断,而是变成掏钱才能买的消费品时,普通女性才真正有机会消费男色。日本可能是最早打开这一消费领域的时代,发端于男性统治者整治戏园子风气的一系列乌龙政策。

江户时代歌舞伎流行,最初的歌舞伎是男女演员共演的,一帮好色男争锋吃醋砸场子事件后,于是,江户幕府下令禁止女性出演。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女性角色换成了少年出演,“好色”问题没有解决。日本流行男男的“众道”,美少年一向受到欢迎,由此引发寻衅滋事还是不少。幕府不得不再次收紧政策,提高了男演员的年龄下限,浓妆艳抹的大叔们登上了舞台。幕府终于成功地把戏园子里的男粉丝换成了女粉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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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江户时代为背景创作的漫画《男色大鉴武士篇》(图/网络)

卖周边的生意接踵而至,推波助澜。浮世绘创作者加入了很有希望的男色产业,歌舞伎帅叔们的画像热销。尤其是幕府时不时为了端正社会风气、制止奢靡,限制、禁止歌舞伎演出,画像的作用就更凸显。

女性市场的需求如此旺盛,产品也丰富化。消防队员、相扑力士也成了创作的对象,风头毫不逊于歌舞伎帅叔。可是,这些深受女性欢迎的职业男性,并不小鲜肉、中性审美。追逐“美少年”的主力,还是男性。最明显的证据是实体营业的男色场所,还是为热衷“众道”的男性服务的,同时代中国的“相公堂子”也是如此。

当然,男性消费“女色”在江户时代更为普遍,画歌舞伎帅叔的浮世绘画家画了更多的游廓美女。日本的与众不同之处,不过是女性消费男色的先行一步。其他国家要到电影为代表的现代娱乐产业发展起来,“色”的消费越来越宽松,男女都一样。

05、大众娱乐的“女性主导”色彩被夸大

大众娱乐兴起让女性获得了消费男色的机会,不过,女性审美的“阴柔化”也只是近三十年才发生的。

上世纪90年代前,好莱坞最受欢迎的男星并不鲜肉,也不奶油。时至今日,史泰龙、斯瓦辛格这样的肌肉猛男在欧美娱乐圈却已不是“顶流”,最流行的也是面貌姣好、清清秀秀的“小鲜肉”。

男色阴柔化、审美中性化,不是东亚特有,不能全怪韩国欧巴。导致这一普遍现象的原因是娱乐产业的结构性变化。

互联网的崛起让年轻人在审美趣味上获得了更大的话语权。德塔文影视观察《2019-2020年电视剧市场分析报告》的该报告的结论是,“18-30岁观众决定了网络爆款”“31-40岁观众决定是否出圈”,在互联网上较为沉默且不善于网上表达的中老年人已经边缘化了。欣赏演技、品味作品深度,不是年轻人擅长的。他们尊重老戏骨,但是更会为那些年轻面孔埋单。

娱乐产业的多元化,也不同娱乐门类有明显的性别偏好。电视剧是女性的主场,统计数据显示,2019年剧集市场的观众以女性为主,其中又以年轻、高学历女性为主。女性观众在整个市场占比为高达62%,而且还有上升趋势。年轻男性则是电子游戏、动漫“二次元”的绝对霸主。只不过这些“男频”娱乐行业的明星效应仅限于圈内,和时不时出圈的“小鲜肉”相比,公众影响力小得多。

谁能责怪十几岁的小女生们为“欧巴”们尖叫欢呼呢?“二次元”的直男和绅士们何尝不是爱得深沉?

▲吴亦凡(图/视觉中国)

因此,“商业女性主义”在娱乐行业高歌猛进是以偏概全,大众娱乐的“女性主导”色彩被夸大了。不要说“二次元”对小鲜肉们是隔行如隔山的遥不可及,连电影产业依然是“得直男者得天下”。国外有好莱坞的超级英雄系列大片,主要吸引的是年轻男性。中国的电影票房更是雄性荷尔蒙丰富,票房排行前十的电影中第一名是《战狼2》,无疑是男性偏好的题材。前十中还有《流浪地球》《红海行动》《我和我的祖国》《八百》,都属于男性偏好。

《你好,李焕英》虽然排名仅次于《战狼2》,却是票房前十中唯一一部可以算是女性题材的作品。

没有各路“直男”签字盖戳买单三连,小鲜肉们在大银幕上星光黯淡。鹿晗的《上海堡垒》就是一场噩梦,他踩进了“男性领地”的科幻战争题材,就成了“上海爆雷”的悲剧主角。

比鹿晗更悲催的是那些被实锤“海王”“后宫”的男明星,从“远古时代”的陈冠希到“中生代”的罗志祥,再到这次“小鲜肉时代”的吴亦凡,无一例外。

女粉们幻想破灭的粉转黑,“凭啥你多吃多占”的少男恨,再加上“老同志”们的痛心疾首,形成了锤死海王渣男的合力。所以在“事故频发”的娱乐圈,这条红线谁也碰不得……

总之,不必为“以貌取人”过于担忧,人类文化打根子上就有“颜值即正义”的古老基因。更不要轻言审美的“女性化”。因为“柔曼之倾意”、雌雄莫辨的男色是男性创造的审美趣味,大部分时候是为男性服务的。

无论男女,“以色事人”的事业从来都不纯洁,将来也不会纯洁。男男女女是这个行业的底色。期望不要太高,失望也就不会太大。该看热闹的看热闹,该交给法律的交给法律。渣男死不足惜,但是洁癖式的净化不会带来更多的权利,只会退回到少数人才有权利的坏时代。

男色女色,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