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中轴线向北255公里,金莲川草原元上都遗址内,敖包顶上的蓝色哈达似乎永远在风中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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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0年,忽必烈在此召开忽里勒台大会,登大汗位,此后100多年的时间里这里是元朝夏都,六位皇帝在这里即位。这里曾经发行世界上第一张官方纸币,马可·波罗在这里觐见忽必烈,在后来欧洲文学作品中,元上都被称为“赞那度”,意思是神奇的世外桃源。

出元上都遗址向东不远,苍茫的锡林郭勒草原上,三根白色的大烟囱直刺苍穹,大团的白色烟雾喷涌而出,与天上的白云、地上的羊群交相辉映,即震撼又突兀。去年夏天,当我们的汽车不经意闯入到这样一幅图景的时候,我曾经感慨:来自草原上的电力,点亮北京数百万家庭夜晚的灯火,是数十万的商铺、工厂持续运营的保障,给上地产业园996的码农、CBD写字楼小白领、SKP卖场的富二代们带来了精彩生活。但只有在停电的时候,人们才可能会想起这一点,而停电,在北京早已成为遥远的记忆。

三根大烟囱属于内蒙古上都发电有限责任公司,由内蒙古蒙电华能热电股份有限公司出资51%、北京能源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出资49%建立。三期工程372万千瓦装机容量,发电燃煤全部来自锡林郭勒草原的褐煤,所发电力由两条 500kV输电线路直接接入北京电网。

蒙古铁骑从这里奔向北京需要两天时间,沙尘暴从这里扑向北京需要半天时间,而电从这里输向北京,只需要0.00085秒。

相当长的时间里,正蓝旗元上都附近的这个巨型电厂是北京对口支援内蒙古的成功案例。作为地方之间的商业合作,双方共同投资,内蒙古出煤炭,北京获得电力,北京和内蒙古都获得了良好的利益。但在电厂建立初期,环境污染曾经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主要是火力发电所带来的粉煤灰。上都电厂三期投产后,每年光产生的粉煤灰就有150万吨,加上脱硫石膏、炉渣等,共计将产生近200万吨废弃物。挖坑掩埋会破坏草场,甚至还会污染地下水,存放不合理或处理不及时这些污染物便会随风飘散污染草原,被风吹送入京便会形成雾霾。

为了解决粉煤灰的处理问题,正蓝旗苦费心思,2011年还特意请来专家在上都镇召开亚洲粉煤灰应用大会,在经历多年的纠缠之后,这一问题才得到基本解决。

“电送北京城,祸留大草原”,上都电厂代表的是能源富集区域和能源需求区域之间矛盾的缩影。虽然在输出电力的同时获得了收益,但收益是否能够全部覆盖能源输出地所承受的环境破坏等方面的潜在成本,一直是一本难以获得统一认知的乱账。

碳达峰碳中和,让能源富集地区和能源需求地区的利益矛盾无疑将会进一步彰显。对于类似内蒙古这样的资源富集区域,在长期战略发展上,如何更加全面地认识碳达峰碳中和过程中对区域产业发展的深刻影响,更加精准的制定产业政策,更加积极主动的介入到碳排放的规则制定中,无疑是一场严峻的挑战。

伴随着中国经济迅猛发展的是中国碳排放的迅速增加,中国作为世界第一排放大国,排放总和已经接近全球的30%。从中国内部来看,二氧化碳排放总量最高的前四位是山东、江苏、河北和内蒙古。单位GDP排放也就碳排放强度最高的前四位是宁夏、内蒙古、新疆和山西。其中宁夏和内蒙古又是碳排放年复合增速最高的。也就是说,内蒙古同时是全国排放总量、排放强度和排量增长速度最快的省区之一。

因此,内蒙古也必然会成为减排压力最大、减排任务最艰巨并且对经济增长负面影响最直接的省区。与内蒙古碳排放的“三高”相比,北京正好是全国少有的碳排放“三低”地区。2020年,北京碳强度预计比2015年下降23%以上,超额完成“十三五”规划目标,碳强度为全国省级地区最低。

在碳达峰碳中和的道路上,北京可以轻松达标,内蒙古则需要一次痛彻心扉的脱胎换骨。

在过去的20多年时间里,作为最大的煤炭产地,内蒙古发展了一大批煤电、煤化工、钢铁、电解铝、大数据中心等高耗能项目,造成碳排放高速增长。为了应对碳达峰碳中和目标,内蒙古表示“十四五”期间原则上不再审批新的煤化工项目,这其中包括焦炭、电石、聚氯乙烯、合成氨、甲醇、乙二醇、烧碱、纯碱、磷铵、黄磷、水泥、平板玻璃、石墨电极、钢铁、铁合金、电解铝、氧化铝、无下游转化的多晶硅、单晶硅等新增产能项目。以上这些项目几乎构成了内蒙古产业最重要的部分,聚集了大量的人财物,是内蒙古最具市场竞争力的产业,不再上新项目,如同运动健将去考美术学院,舍弃了最具发展潜力最具发展优势的产业,对经济的影响不言而喻。

但这又是一个十分无奈必须接受的选择。2020年,内蒙古的新增能耗总量约为8000万吨,远超国家下达的约4000万吨指标。“十四五”期间,内蒙古各盟市上报的项目新增能耗为1.8亿吨标煤,达到了3000万吨标煤以内增量目标的6倍左右。如果继续上马新项目,“能耗双控”考核将再次无法达标。

不上新项目只是缓解内蒙古碳排放持续增长的燃眉之急。未来五年,如果设定和全国同样的时间表,将对内蒙古、宁夏和新疆等西部能源富集区经济发展带来过重的压力。和中国在全世界的立场一样,中国内部各地区之间在碳减排的过程中,奉行“共同但有区别责任原则”十分必要。

目前,从全国范围看,虽然确定了碳达峰和碳中和的总时间节点,但具体路径和方法仍在编制当中,应当尽量避免可能出现的“碳减排不公平”现象,相关省区也应在规则制定上尽力而为。一些能源富集省份无形中为外省承担了部分碳排放,进而在碳排放空间分配及经济效益上均处于劣势地位。

有权威专家测算:隐含碳转入总量最高的是内蒙古、山西及河北,内蒙古、山西为煤炭主产地,而河北重化工业较为集中。由于长期向外省提供能源密集型产品,这些地区已成为碳排放输入型省份。反过来,广东、江苏、浙江等地制造业发达,为维持自身经济增长,需要从外省大量购买能源、原材料及终端消费品,相当于通过消费其他省份生产的高碳产品,将部分碳排放净转移出去。

不少东部沿海地区目前已率先制定碳达峰目标。但其中,有的是真正通过技术升级改造提升节能水平,及大力发展可再生能源等方式减少排放,但不少地区只是简单的将高碳产业转移出去。目前全国碳排放权交易市场仅纳入电力行业,石化、钢铁等领域,减排成本主要由生产者承担,而消费端付出的减排成本不够。

在北京通往元上都的公路上,经常遇到的就是运送大型风车叶片的货运汽车,几十辆超长卡车,拖着长达几十米的金属叶片,在大草原上徐徐前进。在未来40年碳达峰碳中和的路径中,对于内蒙古这样的能源大区,坏消息是煤炭的开采和使用将受到越来越严格的约束,好消息是,除了煤炭,这里也同时是风能和太阳能最富集的地区。

从西部的阿拉善盟,一直到最东部的呼伦贝尔市,内蒙古地广人稀,风能分布广、稳定性好,是中国陆上风能资源最丰富的地区。中国风能协会等部门的测算数据显示,内蒙古的风能可开发量超过1.5亿千瓦,约占中国陆上风能可开发总量的50%以上。

2020年上半年,内蒙古累计并网容量为3033万千瓦,排名全国第一;其次为新疆,装机容量达到1986万千瓦。

另外,在光能方面,内蒙古和整个中国西北地区都是资源富集区。

从长远看,随着电网对风能、光能发电容纳技术水平的进一步提升,内蒙古和中国西部地区发电的能源结构将不断变化,风能和光能占比会大幅提升,这不断对这些地区本身的碳达峰碳中和目标实现产生直接影响,对于全国范围实现中国在国际社会的排放承诺具有极大的意义。

2013年内蒙古自治区提出,要把发展风能等新能源产业,作为推动产业结构转型的重要支撑,努力建设保障首都、服务华北、面向全国的清洁能源输出基地。不知道目前这样的定位还是否被内蒙古相关部门认可。如果仅仅把供应北京和华北地区的电力从火电逐渐转化成风电、光伏,继续仅仅担任一个电力输出者的角色,那么很可能会错失提升地区产业结构的大好机会。

从发展的趋势来看,目前电力、钢铁、水泥等产业之外,国内越来越多的行业都会被纳入碳排放配额体系中。同时如果措施得力,风能和光能大量代替煤炭之后,对内蒙古和西北煤炭富集区来说,将一下子从实现“双碳”目标拖后腿者转变为碳排放指标的贡献者。未来,清洁能源的供应能力无疑将成为企业投资的重要选择要素。内蒙古西部呼和浩特、包头、鄂尔多斯所构建的城市群,已经具有较为完善的工业基础,吸引那些减排压力大的企业前来投资,可以成为这些地方产业政策的重要组成部分。

(刘戈,中国人民大学重阳金融研究院高级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