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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的电灯泡,记忆中一直都是昏暗泛黄的浅暖色。米白夹着褪色的黑,灯泡上常年残留着斑驳的蚊子、苍蝇、飞蛾的躯体,从来没有真正亮堂过,从来没有精神抖擞过。

五一回去,央着母亲把它换了,她不肯不说,话里还略带责备:你们这一来啊,煮一顿饭要用我半个月的水,开一晚的灯就是我一个月的电费。可她还是溢于言表的高兴,高兴得第一顿就做了一桌子好吃的,可除了最后一道煮白菜外其他全是肉,鸡肉、牛肉、三线肉、瘦肉、炖鸡炖排骨、腊肉加香肠……

这一桌子肉,每天热了冷,冷了又热一下,中途又反复加青椒、红椒、蒜苗、木耳、土豆、胡萝卜等佐料,把肉吃完,假期也就结束了!

灯泡她是真的不愿换,她也有自己的理由:太亮太费电太刺眼,不习惯。

她这老古董灯泡只有10来瓦,照不亮堂屋,看不清四壁,照不全前门场坝和后院的自留地,甚至看不清彼此的脸。几十年了,一切都变了,只有这灯泡不曾有过一丝改变。

小时候,灯泡不够亮,每当盛夏夜皓月当空,外面比家里还亮些。家家户户搬上小板凳,捧着大土碗,顶着白月光在大槐树、核桃树下吃夜饭。吃完饭要串门,这个时候手电筒就派上了用场,二节大号电池,一个简易开关,电池用尽了拍拍打打还能将就一下。

煤油灯或蜡烛几乎每家必备,因为每逢刮风下雨就容易停电,停电后孩子们喜欢跟在大人屁股后面,穿雨衣、扛楼梯、拿蜡烛、打手电筒,风风火火去接电线。少有不停电的日子,电流供应也不稳定,灯泡时好时坏忽明忽暗,像会眨眼睛,如呼吸不畅的老人咳嗽。往往这个时候,老人又有话说了:这妖怪,又作恶了,看不见摸不着却每年都要电死人,不用最好。

读书时集体对“光”和“亮”有一种崇拜。语文老师爱说城里的楼又高又大,车水马龙灯火辉煌,那是因为有灯,所以我们要像灯泡一样发光发热。于是乎班主任号召我们回家换灯泡,校长还搞了一个全校换灯泡的集体活动,号召每家最好换上50瓦、100瓦的超亮灯泡。按照他们的说法,这灯越亮,越能有“蜡炬成灰泪始干”的奉献精神,灯亮就能发光发热,这寓意深远,中心思想明确,总之换上了超亮的电灯泡,离光明的未来就更近一些。

从这一点说,这和今天城市的LED灯光秀,电子霓虹灯、不夜城打造有些类似,每个城市都把黑夜搞得像白天一样,现在还号召城里人都不要睡觉了,晚上也出去嗨,为城市“夜经济”贡献自己的绵薄之力。

后来我们多少次催促母亲换灯泡,可她偏不同意,她谴责学校领导脑壳里面有乒乓球,换灯泡的钱他给吗?电费他掏腰包吗?如果不是,那就免谈。多数家长碍于情面,在大张旗鼓换上贼亮的电灯泡后,又悄无声息地取了下来。

村里的电灯,终究还是没能亮起来。大家也都形成了一种共识,最好一家人一颗灯泡就足够了。要是屋前院后每个房间都安上了电灯,那完全是铺张浪费,要被天打雷劈。钱,只能用在刀尖刀刃上,万万不能花在增加灯泡的瓦数上。电费这么贵,灯一亮,这钱就如这看不见摸不着的电一样溜走了,心不疼肉也要疼。

后来有了电视、洗衣机、冰箱,似乎和灯泡也没什么关系。每家每户的灯,依旧那么昏昏沉沉,遗世而独立般存在着,时间久了,也没人去深究这个灯泡为什么不亮一些,再亮一些。

等到下一代来到城市,被五颜六色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引诱,过惯了黑夜如白昼般的夜生活,习惯了城里的“光污染”,开了眼见了世面,许多人回去第一时间就是把家里晕晕欲睡的电灯泡给换了,空荡荡房间瞬间挤满了余光余热。

明晃晃贼亮的光,灯火辉煌太刺眼,等到年轻人一走,昏昏欲睡的老电灯泡又会被重新换上。乡村的夜,幽灵又黢黑,远远看去星星点点,忽明忽暗,顿时一股孤单的窒息感扑面而来。

这晕晕欲睡的灯泡,也将陪着老一辈慢慢老去。在黑不溜秋黑灯瞎火的时代里,它是一点星光一丝慰藉,是一股清流一盏明灯,犹如一点希望和一缕炊烟。在灯火通明的岁月里,它是一种象征和寄托,一种归属和守望。

家里没人,老灯泡终究会熄灭在万年不变的农村底色中,睡在了千百年来寂静无声土地里,这一觉睡下去,有可能再也醒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