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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sta看天下

(ID:vistaweek)

作者:李放鹿

3月9日上午,老黄走了,享年72岁。

看了导演何苦发布的讣告,我才知道原来他的全名叫“黄泽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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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9.6分纪录片《最后的棒棒》里第一个出场的棒棒,也是片子里第一个“退休”的棒棒。

我至今还记得他带着刚收的“学徒”何苦出门揽活的时候,一定要他把棒棒背在肩上。

因为随便拿在手里的叫打狗棒,是叫花子用的,棒棒的棒棒是讨生活的,要好好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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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黄去世这一天,在评论区留言缅怀的网友,总提起一个“苦”字。

如果没有何苦的纪录片,这个“苦”字也许只是跟“众生皆苦”的大词一样,听着悲天悯人,实际上风轻云淡。

在这部片子之前,很多外地人对重庆棒棒的印象,要么来自网红景点的名片式宣传,要么就是那部带有几分喜剧色彩的《山城棒棒军》。

知道他们挣的是辛苦钱,但究竟怎么个辛苦法,笼在“劳动光荣”之下,并不具象。

《最后的棒棒》却在开篇就说了:“没有人发自内心地,想当一名光荣的人民棒棒。”

网友留言,希望老黄的孟婆汤里加点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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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扛起棒棒

就再也卸不掉了

老黄给人留下的印象很深。

一方面因为他勤劳、老实,一方面是因为,他是命运不公的完美受害者

恪守本分,没做过坏事,拼尽全力去改变生活,但是吃尽苦中苦,也没成为人上人。

老黄出生于1949年11月,当了两天“地主”家的五少爷,随后重庆解放,襁褓里的老黄变成“地主家”的狗崽子。

对老黄来说,做棒棒是他无从选择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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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黄七岁那年发生了两件事。

一是他被柴火烧烂了肚皮,差点没活下来;二是因“间歇性癫狂”被提前释放的父亲,病情加重后去世。

成家是在39岁。村里有个寡妇,独自养不活三个孩子,于是老黄搬进了她的家。

名下已有三个孩子的老黄,第二年有了自己的女儿黄梅,和一张1050元的超生罚单。

为了还账,老黄放下还没满百天的女儿,去东北挖了三年煤。

三年后,妻子一封电报催老黄回家——她有了新的丈夫,急着把三岁的黄梅交还给父亲。

兜里就剩一块钱,老黄想跳塘,可还有个女儿没人养活。

“想死都死不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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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何苦为了拍这部纪录片,拜师老黄当棒棒。他第一天上工时发现:“肩上负重步子就迈得快,这是最本能的反应。”

骨骼肌肉的刺痛,逼着人赶紧往前走,赶紧到地方卸货。尽管对棒棒来说,卸了这一担,还有下一担。

担子逼着他们一直快步往前走。

前半生的担子是饥寒,人生下半场,老黄的担子是女儿。

逼着他快步走进重庆城,成为一名棒棒,去挣明天的早饭钱。

老黄很早就想卸下棒棒,等把女儿养大了就卸。

可在女儿18岁那年,他突然当了外公,女婿是女儿的网友,比她大一岁。

年轻的小夫妻连收入都没有,老黄只好为了外孙继续当棒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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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给外孙一个好点的成长环境,老黄支持他们在镇上买了一套二手房。首付东拼西凑十万,接下来两年每年交十万。

为了外孙买的房宽敞明亮,可全家人都为了还钱而四处奔忙,女婿去西藏修路,女儿在厂里做工。

外孙只能交给外婆带,成了山里的留守儿童。

棒棒一旦扛上肩头,就怎么也卸不下来。

但老黄仍然计划着,把账还完了就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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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黄在自力巷53号租的房子60块一个月,是他在重庆住过条件最好的。

这条老巷子,跟灯火璀璨的解放碑直线距离只有300米。

说不清是哪年哪月建的,虽然老黄住得很舒服,但也不知还能住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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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黄辗转租过很多房子,搬家一般都是因为“这里要拆了”。

拆迁让山城飞速焕新,也让老黄租得起的地方,一天天变少。

自力巷确定要拆那阵,何苦陪着老黄找好了新住处。

只是还没来得及搬,一天早上,他们出去巷子口的公厕蹲坑,回来就见到了一堆废墟。

出来的时候没来得及穿上衣,他就这么光着上半身,日夜徘徊在那堆废墟前,守卫压在砖头木屑下的2300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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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电影版《最后的棒棒》上映的时候,老黄女儿的房贷已经还清。

但镜头里的老黄坐在一辆新车前,赖在地上死活不肯起身。

他的女婿“不知天高地厚”,刚还完房贷又来贷款买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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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黄想让他把车退掉,没有成功。女婿开着车带一家人出门,问他:“老头,舒不舒服?”

坐在后座的老黄没有回答。

“棒棒”这个职业始于上世纪八十年代,老黄算是第一批去当棒棒的人。

几十年过去,老黄也是最后一批还在当棒棒的人。

在重庆最需要棒棒的时候,他们一天只能睡两三个小时,多的时候能挣两百块。

不怕吃苦的人,比如老黄,总能有点盼头。如今一早出门,“早饭钱还没挣回来,午饭时间又到了”。

咽下去的苦难没有少,少的是“吃苦”能改变的东西。可老黄除了继续做“最后的棒棒”,没有别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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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力的人

住的地方叫“自力巷”,主要工作的地点叫“五一路”。何苦说,老黄和这个城市最劳动的街巷紧密相关。

棒棒这样的体力劳动者,重庆话里叫“下力的”。

下力的人,自有下力的哲学。

“棒棒要背起来”,说的是尊严;“力气是压出来的”,说的是活路。

雇主有多少东西,不管挑不挑得动,先往肩膀上压。压着压着,就挑得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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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想不想做,只有多少钱一单。

老黄曾被一户人家雇去掏掉进厕所的狗食勺子,位置不好,雇主让他跪厕所地上。

作为自力巷最爱干净的棒棒,老黄有些顾虑自己的衣服。雇主说厕所地板是干净的。

反而是老黄这身不知道穿了多少年的衣裳,洗得再干净,恐怕也看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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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黄最后问了一句:“多少钱嘛?给20块钱嘛?”

雇主答应了,催他赶紧做。

于是老黄撸起袖子,缓缓跪到了厕所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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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力的哲学,还有一条是不怪别人。

几天没开张,是自己运气太差;今天挣了67块,是因为新收的徒弟何苦带来了好运气;

房子拆了,家当埋在废墟中,也不怪别人,是“我们自己太拖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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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黄的娱乐是另一种哲学。

没活干的时候,他喜欢拄着棒棒看别人打牌。

“他必须喜欢。因为这是唯一的文化生活。”

打牌的人大多是老黄的同行。

这些年,需要棒棒的人越来越少,在街边等待召唤的棒棒、建筑工、水管工,没活就聚着斗地主。

老黄不打,只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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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力的人,赚钱有多不容易,花钱就有多俭省。

即使老黄这么遵守“职业道德”的人,也会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往废品里掺灌满了自来水的矿泉水瓶;

会趁夜黑无人,悄悄把雇主要求运到指定地点的装修废料,倾倒在附近拆迁的废墟中。

但有时候,老黄又大方得奇怪。

五一路的涂料店门口是老黄的固定业务点,自力巷的另一位棒棒老杭经常跟他一起蹲守。

他们有约定,一人一单,绝不哄抢,“除非有人不在现场”。

后来老杭的腿伤越来越严重,老黄就经常“不在现场”。

前几年重庆曾用过这么一句宣传口号:“大山大水不夜城,重情重义重庆人。”

在五一路的涂料店门口,棒棒老黄“不在现场”让出去的五块、十块,大概就是对“重情重义”最好的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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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部分时候老黄都毫不起眼,说话声音不大,不爱出头。

但该他犟的时候,他也一点不肯让。

有一次他在三峡广场挑东西,跟雇主走失了,竟然站在原地等了四五个小时。

何苦匆匆赶过去,既震惊于老黄没有动那些看着很值钱的货物,又疑惑他为什么不交给警察算了。

老黄的理由很简单:“交给警察,谁付我工钱呢?”

后来终于找到了雇主,别人要多付大额的谢礼,老黄不要,但坚持多收十块钱的工钱。

“本来是20块钱,我等了几个小时还淋了雨,你必须多给1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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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弟何苦一般不抵抗老黄的人生哲学,也抵抗不过。

刚来的时候跟老黄约好,第一个月,老黄当师父带他认路、接活,赚的钱都归老黄。

一个月结束,老黄拿着账本和一打有零有整的钱,要跟何苦平分。

白让人干一个月活,老黄过不去这个坎,别人会说“这个棒棒心太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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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账本上密密麻麻,写着只有他和何苦能看懂的每一笔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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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苦坚持不要,不会算账的老黄只好一张张把纸币分成两堆,同样面额的,一边一张。

镜头扫过导演何苦,他看起来快要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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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在生病这种大事上,老棒棒的生命哲学,何苦也无可奈何。

老黄第一次从楼梯上摔下来,半边身子发麻,何苦要送他去医院,被拒绝。

在小诊所里量的血压,高到大夫一直劝他去住院治疗。

第二次是自力巷被拆、他们流落街头,老黄突然发病。何苦背着他往医院跑,一边跑一边说“钱我来想办法”。

但老黄还是不肯,他坐在地上,拖都拖不动。

“死了就死了,不死就赚了。”

“死也要死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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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去医院是为了省钱,不去休息是为了赚钱。

这是所有穷苦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但自力巷和五一路有自己的规矩,老黄的病情传开后,他差不多失业了。

高血压加脑梗塞,没人敢请他干活,怕出点什么事,担不起责任。

老黄无奈之下回了女儿家,女儿请假照顾他,女婿骑着摩托车赶回来,半夜去找很远的“神医”,给老黄求药。

孝顺的孩子对老黄好,老黄也对他们好。

于是病情刚养好了一点,他就又回去扛起了棒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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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老黄扛着棒棒穿过人来人往的广场,看见一个残疾的乞丐。

他从兜里掏出一块钱给他。

乞丐抬头看见了他的棒棒,连连摆手不要。

一个六十多岁的下力的人,一天的收入也许还真没乞丐高。

但老黄弯下腰,坚持把那一块钱放进了乞丐的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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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代

连苦都轮不到他们来吃了

作为老黄的学徒,棒棒界难得一见的年轻血液,何苦不是没有试图改革。

解放碑的生意越来越少,他就提出进军朝天门批放市场。

老黄不愿意去,因为那边有自己的“家棒棒”。像他们这样没人脉的生人过去,是“野棒棒”。

几天没开张后,老黄还是跟着何苦去了。

没有门路,只能从朝天门的家棒棒手里接转手单,并付给他们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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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接到活,何苦扛着东西错走了商场的扶梯,罚款200元;

第二次,搬货的时候他们不小心打破了雇主的水瓶;

第三次,老黄精心保养的一辆二手木板手拉车,被压坏了轮子。

在又一次爆发争吵后,进军朝天门的改革计划宣告失败。

在五一路,即使生意一天比一天少,但老黄是“家棒棒”,走不丢。

看病吃药有常去的诊所,家当没了连衣服都没得穿的时候,会有跟他一样苦的棒棒,愿意分他一件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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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力巷里的棒棒,也不是每一个都像老黄。

有多年前算过一卦,坚信自己一到60岁就会转运的、已经59岁的老甘;

有因为腿伤不断宣布“退出棒棒行业”,又因为“钱没了,病还在”不断复出的老杭;

有号称全重庆的人他都认识、常常来投奔自力巷,却没人知道他是哪里人的老金;

还有欠着几个月房租不交,一心只想靠打牌翻身的外地人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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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当了棒棒?为什么还在当棒棒?

好像每个人都值得拍一部单独的纪录片。

每个人都不同,除了同样以苦为底的人生。

也许是因为大家都一无所有,在自力巷53号,棒棒们相处起来分外坦诚。

一起吃从美食城的餐桌上捡回来的食客吃剩的串串,一起嘲笑年夜饭只能吃稀饭还非说里面放了白糖的河南;

但在河南没饭吃的时候,老甘去大排档工作,出门时又总会带上一只桶,给河南打包老板剩下的稀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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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城早成了桥城、路城,当年只有棒棒能上的坡坡坎坎,现在多的是其他的门路。

除了何苦这种想不开的,没有人会来做棒棒。

再没有文凭、找不到工作的人,也可以去学开车、学装修、加入建筑队。

什么都比当棒棒强。

但老黄们不行。再小的工头,也不愿意要年纪这么大的工人。

好不容易找到给厕所贴标志牌的临时工,老黄还因为不识字,把男女贴反了。

赖以生存的力气渐渐消失之后,他们身上唯一能引来雇主青睐的,只剩下惊人的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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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棒棒》拍到后来,我有点不知道何苦到底是为了拍继续拍,还是为了改变点什么而继续拍。

他带着摄像机去做工地上的零工,遇到一个棒棒出身的包工头,因缘际会,自己成了小包工头。

他叫来自力巷的棒棒们,从大老板手里承包小工程,收入稳定,有饭吃,有地方睡。

棒棒工程小队过了一个温暖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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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师傅老黄,家里的几间土房,盖了20年还没拿到产权证。

为了这事,老黄每年都要跑好几次,这次有摄影师跟着。

15天之后,老黄的产权证办下来了。

路边宣传说“免费体验包治百病”的理疗店,哄老黄进去免费体验之后,要收五百多块“产品费”。

镜头死死对着老黄掏出来的钱包,几层塑料袋裹着,中间趴着一卷皱巴巴的纸币。

最后,理疗店的人突然说,算了,这个钱我们不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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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看一遍,我才发现老黄家的墙上其实写着他的名字:黄泽庆。

六十岁就会转运的老甘,虽然没有转运成为大老板,但他老家村里积极地给安排他去住养老院,“有饭吃,有人照顾,硬是跟住宾馆一样”。

在银行门口被骗走一千多块钱积蓄的老杭,纪录片播出后,收到有人匿名寄来的忏悔书,并还了他一部分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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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何苦曾在一次采访里说:

“我不会拍令人绝望的作品,一定是要做快乐的作品,我绝对不会做让人消极的作品。老黄都那样了还坚强地打拼,追求自己的幸福生活,我们还有什么理由放弃呢。”

在镜头里出现过的自力巷的棒棒们,都已经离开了棒棒行业。

有人是因为病痛、衰老,有人是因为实在挣不到钱了。绝望还是幸福,只有他们自己有资格评价。

镜头无法追随全部的人生。但愿他们在镜头之外,真的都追求到了幸福的生活吧。

不苛求正确,只好好说话。